2017年3月26日15点43分，上海虹桥至汉口D3026/7次列车在到达南京南站进入21号站台时。年轻男子杨某突然从对面22号站台跳下，横越股道，抢在D3026/7次列车前，试图翻上21号站台未果，被夹在D3026/7次列车1号车厢与站台之间，列车立即停车。车站工作人员第一时间拨打电话通知120急救中心、公安和消防部门到现场开展救援，在救援的过程中，120医生宣布杨某死亡。后死者父母委托当地律师，以未尽安全防护警示义务为由，状告南京南站和上海铁路局要求赔偿损失。2018年6月1日，南京铁路运输法院作出（2017）苏8602民初349号判决书，并依据《侵权责任法》第七十六条和《铁路法》第五十八条来驳回原告（死者父母）的全部诉请。

2017年4月14日，本律师曾撰写文章对该事件进行法律点评，详见微信公众号“百姓法与情”文章：从“宁波老虎咬死人”和“南京动车夹死人”看侵权责任之归责原则。现在判决书下来了，与我当初的观点不一致，看到裁判文书后，我如刺卡喉。今天，本律师再写这篇文章其实是冒很大风险的，会得罪很多人，可能被骂死。但这是大是大非问题，基于一个法律人的良心和社会责任感，我必须要写，要把道理给每个人讲清楚，否则我夜不能寐。希望大家在仔细阅读理解本文和裁判文书之后再开骂，不妥之处，还恳请各位赐教！

一、本案属于特殊侵权中的高度危险侵权，应适用无过错原则

我国的《侵权责任法》规定了三种归责原则，即：过错责任原则、无过错责任原则和公平责任原则。过错责任原则通俗讲就是“有过错就承担责任，无过错就无需承担责任”，主要用在侵权人和受害人各方面实力大体均衡的情况下适用的。比如，电动车与电动车相撞或机动车与机动车相撞造成的侵权；无过错责任原则通俗讲就是“有过错肯定要承担责任，无过错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一般用在侵权人与受害人各方面实力悬殊巨大的情况下，体现了法律对弱者的倾斜性保护以及对强者的严格要求。比如机动车与行人发生碰撞，哪怕机动车没有任何过错，也要承担不超过10%的赔偿责任，详见《交通安全法》76条。具体到本案，这是一个高度危险侵权，应当适用无过错责任，也就是说，即便高铁公司无过错也要承担相应责任，具体比例请法官自由裁量。故本律师认为法庭应当适用《侵权责任法》73条之规定来处理本案，适用76条来判案有待商榷，于是引出本文第二个问题。

二、死者对违反安全管理规定存在故意，还是对死亡结果心存故意？

《侵权责任法》第九章是关于高度危险侵权案件的法律规定，该章法条基本上都按无过错责任原则来表述的，只是在但书中规定了免责事由和减责事由。“南京动车夹死人”案实际上就是一起高度危险责任侵权案件，第73条就是本案适用的法条。具体描述为：从事高空、高压、地下挖掘活动或者使用高速轨道运输工具造成他人损害的，经营者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但能够证明损害是因受害人故意或者不可抗力造成的，不承担责任。被侵权人对损害的发生有过失的，可以减轻经营者的责任。看到没有？如果高铁公司能够证明死亡后果是受害人故意追求的，才可以不承担责任，否则就应当承担责任。所以说，高铁公司即便无任何过错，也是要承担赔偿责任，但杨某违反安全管理规定有过失，可以适当减轻高铁公司的民事赔偿责任。

很多人反驳我：73条规定了免责事由啊！故意的话就免责啊？为什么你非要用减责事由呢？杨某违法安全管理规定，自己跳下去的，难道他不是故意的吗？本律师认为：杨某违法安全管理规定，的确是故意为之，但其对被动车夹死这一损害后果是没有主观故意的，他只是心存侥幸能够顺利穿越而已，他没有自杀的想法。因为违反安全管理规定横穿股道并不必然会发生被夹死的损害后果，故不能适用第73条中的免责事由，可以减轻高铁公司的赔偿责任，但不赔是不行的。同样道理，行人闯红灯被机动车撞死，机动车无任何过错也要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这是无过错责任原则之应有之意，详见《交通安全法》76条。行人违反交通信号灯通行的确是故意为之，但违反交通信号灯并不必然会发生交通事故，行人对被机动车撞死这一损害后果是没有主观故意的，他只是心存侥幸，故也不能适用免责事由，但可以减轻机动车一方的责任，让其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因此，本律师认为“南京动车夹死人”案中，高铁公司不承担民事赔偿责任的唯一理由就是：从死者口袋搜出遗书，以证明死者是故意追求死亡结果的。这样假设是为了帮助大家理解法条，并无对死者不敬，希望死者家属理解并原谅。

三、裁判文书总结的争议焦点为什么是错误的？

南京铁路运输法院总结双方当事人的争议焦点为：1.二被告是否已经充分履行了安全防护、警示等义务；2.二被告在事故发生后的处置是否及时、得当；3.二被告应否承担赔偿责任。本律师认为，本案的争议焦点应该是法律适用问题，到底应该适用《侵权责任法》73条还是76条？《侵权责任法》第76条规定：未经许可进入高度危险活动区域或者高度危险物存放区域受到损害，管理人已经采取安全措施并尽到警示义务的，可以减轻或者不承担责任。法庭适用76条判决高铁公司不承担责任疑似有道理，问题是适用该条来判案，有先入为主自圆其说的嫌疑。我觉得应当适用73条来判案，因为73条明确提到“或者使用高速轨道运输工具”字样。当然，我很能理解法官的难处，因为本案原告代理律师要求赔偿的理由本身就是错误的，这是法学基本功带来的诉讼技巧问题。从裁判文书中可以看出，原告代理律师认为：高铁公司未尽到安全防护警示义务。以这个理由要求高铁公司赔偿，很显然是死胡同，不可能打赢官司的。很明显，原告代理律师对侵权责任法的归责原则没有搞清楚，他是按一般侵权中的过错原则来起诉的。如果原告代理律师把战火烧到73条，要求法庭适用无过错原则判案，我想法庭很难驳回原告的全部诉请。

四、只有判高铁公司赔钱，才能体现法律的公平正义

没有学过法律的普通民众，基于最朴素自然的价值观认为：死者自己往下跳，还要高铁公司承担赔偿责任，那高铁公司也太冤了，法律不公平；甚至很多律师等法律工作者也这样认为，我只想说法律人的思维应当有别于非法律人，毕竟我们都是经过多年的法律思维训练的。有过错要承担赔偿责任，为什么法律还要规定无过错也要承担赔偿责任呢？这背后的法理基础很多人却不明白。前文已经提到过，基于对弱者的倾斜性保护，法律必须规定无过错责任。高铁公司作为一个带有垄断嫌疑的巨无霸企业，享受着科技文明带来的丰厚的利润，属于强者，应当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而死者作为一名打工者，自然人个体，他花钱消费，由于自身的过失造成死亡，人都死了，留下无人抚养的双亲，让你高铁公司赔点钱，怎么就不公平啦？又没让高铁公司全赔，法律不是给你减轻了吗？这也是对死者违反安全管理规定的一种惩罚啊！判高铁公司一分钱不赔，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不正义。所以说，法律公平到常人无法理解。我举个例子来消除你的心理障碍，员工在企业上班，发生工伤事故，法律不跟你谈什么员工过错问题的，企业都要承担赔偿责任的。这也是基于对弱者倾斜保护应有的法理内涵。

五、如何辨识法律条文是过错责任还是无过错责任？

民法的体系庞大，很多初学法律的人，学习民法犹如走进原始森林分不清东南西北，思路非常混乱。他看到侵权责任法条文，却无法判断到底是过错责任还是无过错责任？其实很简单，法条描述一种行为或状态，然后直接表述为“某某应当承担责任”就属于无过错责任原则的最经典表述。如果是过错责任，法条一定会在中间加上几个字“有过错的”应当承担责任。就这么简单，如果你不信，可以把《侵权责任法》的条文拿出来仔细比对。（完）

本文作者潘成祥律师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和作者姓名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