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工作，一名男子敲敲门进来了。我抬头看他时，他刚摘下口罩。他的面目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伤痕斑驳，几无完肤，鼻子就像醉倒没有扶正的样子，嘴巴有些歪斜，好像比电影《夜半歌声》男主角的相貌还惨。

不等我开口，他一边递上一份离婚起诉状和法院传票，一边说起他的案子来：“我媳妇起诉我离婚，我想请您作我的律师，我同意离婚，但是我要我的女儿！”他说话的口气里透露着哀求，复杂的面容里辐射出要孩子的强烈。

我看完诉状，询问了他一些情况和意见，就让他与我们律所的内勤办理委托代理手续。他办手续这一会，我梳理了一下他说的案情：

    他姓仇（暂且称之为仇某），与妻子是大学同学，1994年大学毕业的当年结婚，1995年生育一个女儿。婚后，夫妻二人感情很好。直到1998年夏天，仇某在为单位出差的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受重伤，面目全非，性功能好像也受到很大影响。肇事的对方逃逸，还没有被抓获归案。仇某所在单位规模小，既不愿意也无能力承担应赔偿仇某的费用,又没有给仇某买保险。仇某的妻子几乎散尽家产对仇某进行了救治，至今感觉仇某没有恢复原状的可能了，就提出要离婚。仇某认为妻子自从事故发生能坚持到起诉的那一天，自己也该满足了。但因为孩子的抚养归属问题，双方不能达成协议。于是，仇某的妻子才起诉离婚。

仇某办完委托手续，坐到我对面，捧着我的手，再三强调要孩子的事。我安慰他说：我会尽全力帮他的。

开庭那天，原计划仇某应当八点二十到法院门口与我汇合，法院定的是八点半开庭。结果他到了八点四十才到，还带着女儿一起来了。法官毫不客气的对仇某批评了一顿，批评他迟到和带孩子来。孩子的妈妈看他带孩子来了，几次朝他想张嘴，但都把话咽了下去。趁法官做开庭准备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把孩子带来了。他忙解释说：我已经给女儿说好了，大人说话的时候她不说话，不让她说话，她就不说话，我怕她（原告）开庭后把孩子带走藏起来，所以就跑到幼儿园里把女儿接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把女儿紧紧的抱在怀里，搂得孩子有点窒息。

那女儿低着头，紧紧地贴在爸爸的怀里，一身红色渐褪的连衣裙，有点皱皱巴巴的，身材瘦小，弱不禁风的样子，头顶上用红头绳扎起了一个小辫子，那头绳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比麻绳还光滑。脚下的凉鞋是硬底的，走起路来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几个脚趾头紧密的拥在一起向前趴着，好像硬要从鞋里爬出来。显然，孩子的鞋小了，不合脚了。

我拍了一下仇某的肩膀，说：别紧张，你看，孩子被你抱的很不舒服。仇某才放松了一下手臂。这时，那女儿抬起头来，看我。我赶紧给她一个笑脸，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她的小脸蛋圆圆的，透露着一些红晕，鼻子的两边还有没擦干的湿痕——孩子应该是刚哭过，嘴里的小牙翻来覆去的磨蹭着下嘴唇，那双眼睛像两眼清泉，清水含而不流，清泉上面的两道美丽的弯眉一动不敢动，恐怕惊动下面的清水。我忍不住拿出我的眼镜布来轻轻地给女儿抹了一把眼泪。

开庭了，我竭力向法庭证明孩子对仇某的重要性：女儿是仇某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没有女儿在身边，仇某随时都可能精神崩溃。原告好像同意了我方的观点和主张，渐渐地不再要求女儿的抚养权。

开完庭，原告签完字，转身要离开法庭。这时，那女儿突然用力挣脱爸爸的怀抱，发疯似地跑向妈妈，带着哭腔大声呼喊：“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扑通一声扑到妈妈的后面，死死地抱住妈妈的双腿，使妈妈的下肢动弹不得。妈妈迅速抹了一把眼泪，转过上身来低头看着女儿。仇某没有追赶女儿，而是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法官是个女的，脸涨得通红，一边说着：“就见不得这个，就见不得这个”一边拿起案卷，好像要掉泪的样子，迅速跑开了。书记员年轻，呆在了那里，被告还没有签字，他不能走。

女儿抱着妈妈，哭喊起来：“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让人撕心裂肺的感觉。妈妈努力挣扎着，努力转过身来。女儿以为妈妈要走，更加拼命地抱紧妈妈的双腿，跪在妈妈的脚下，把圆圆的小脸扎进妈妈的双腿里，几乎浑身要颤抖起来，泣不成声地连续哀求：“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俯下身子，欲言又止，眼泪扑簌扑簌的全滴落在女儿的头上。
    好多人闻声跑过来看，不一会，就有人开始抹泪花。我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用双手一个一个地去掰女儿的手，不知掰了多少遍，就是掰不开，以致寸步难移。妈妈抬起头来，企图求助法庭人员，但只有一个书记员被感动地呆在那里，显然爱莫能助。妈妈看了看爸爸，爸爸正在埋头哭泣，无法理会妈妈求助的目光。妈妈看看我，我怎么帮她？

法庭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是，除了那女儿哭泣的哀求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没有别的声音，爸爸的呜咽声好像突然消失了。人们都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孩子。“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好像要响彻云霄，惊天动地，让在场的人们惊呆了。

终于，来了几名“硬心肠”的男法官，蹲下来，一起轻声轻语地劝慰女儿。但女儿好像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仍然哭喊着“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的腿僵硬得就像木桩一样，一动不动。

法官们一会儿就满脸通红，一脸的水，相互摇摇头，就站起来走到爸爸的跟前，说服爸爸去救救女儿的可怜和辛苦。爸爸很快就停止哭泣，狠狠地抹了两把泪，走到女儿的对面，蹲下，一边流泪，一边用哽咽沙哑的声音对女儿说：“乖女儿，女儿乖，跟爸爸回家吧。”女儿好像没有听见爸爸的话，好像没有发现爸爸来到了她的身边，仍然抱着妈妈的腿呼喊：“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女儿头上汗水夹杂着妈妈滴落下的泪流到脸上，红透的脸上汗泪交织，又与鼻孔里流出的泪水混合起来不停地流到女儿的嘴巴下、脖子里，有的滴在地上，连衣裙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那境况惨不忍睹！

    “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女儿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爸爸不得不一次比一次提高自己的嗓门，以唤回女儿好像飞散的魂。

慢慢地，女儿开始意识到爸爸也在她的跟前，慢慢地抬起头，看看爸爸，仍然不停地喊叫着：“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突然，女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松开一只手，一边伸向爸爸那一般人看起来有些恐怖的脸，一边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爸爸——不哭”哦，她想用自己的手给爸爸擦擦眼泪。

这时，妈妈感觉到了下面的松动，急忙去掰开女儿的另一只手，扶了一下女儿的小肩膀，迅速地脱离了女儿的控制，向法庭外逃去。女儿一只手拉着爸爸，一只手伸向妈妈逃走的方向，更加声嘶力竭朝着妈妈喊：“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企图想把爸爸妈妈再拉在一起。但妈妈已经冲出了法庭。爸爸收住女儿的双臂，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任凭女儿跺着脚地挣扎，绝望地呼喊。估计妈妈已经走远，爸爸忍不住松开了女儿，女儿疯了似地跑出法庭，在法庭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转向大门跑，一下子瘫在了大门外。爸爸跟上去，抱起来，女儿还在说：“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2009年9月，这个小女孩又来到我的办公室，拿着一份塑封的法院调解书给我看，问我;是否可以向妈妈要求增加抚养费，因为考上高中后花费大了，但妈妈再婚后的家庭非常反对增加抚养费………

我问她为什么要把调解书塑封起来，她说：这是她和爸爸妈妈是一家三口的证明，一定要保存好………

聊城律师刘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