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你用文字描述你的书房或卧室，有多少自认为文笔不错的人，能有画面感地随手拈来，你会写出怎样的一段话？

作为日本推理作家东野圭吾的粉丝，先来看一下东野大叔的描述：“直树的房间在南边，有十二叠大，铺着胭脂红地毯。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一堆客用简易桌椅，靠窗放着床和写字台。除此之外，还放着一套视听设备，以及放满专业书的书架。餐具柜里放着昭和十七年出品的百龄坛威士忌。窗户上挂着的窗帘和地毯是一个色系。”

什么感觉？是不是精致、细微，难以想像东野大叔也有如此细致之感。让我忆起上学时读到鲁迅《伤逝》这一段时：“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我着急地把书倒过来、正过来仔细查看我是不是错拿了安妮宝贝。

现在，来看金宇澄在《繁花》中的描述：“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大家不响。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此段画面感堪称体验指数五颗星，一个“老头子”能把小小的场景写出大大的浓重味道，远远超出读者预期。阅时，我仿佛置身于饭桌旁（注意：不是餐桌），面前堆着烫粥、薄饼和小菜，我盯着烫粥正在流口水，与此同时，小毛娘在我旁侧正忙着“拜求领袖”。

读书过程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书中经常出现的三、四字小句，别有韵味。摘抄几句如下：“梅瑞说，老毛最高指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有啥办法，少管为妙，但心里烦。康总不响，眼看窗外，雨打芭蕉。”“阿婆摇蒲扇说，扇扇有风凉，哥哥做文章，文章做不出，请我老先生。”“对方一看，斯文，白衬衫，西装裤两条笔挺烫缝，连身裙，清爽洁白，裁剪窈窕，相当时髦，上海人讲，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面子，有档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书中人物如走马灯般纷繁，有人觉得故事中人物太多，我有同感。但作者金宇澄觉得还不够。在他看来，人生皆是风景，几个时代的变迁，饭局的聚合离散都是风景，而传统的叙事是以人为景。“人人得上桥面，就有了景物。”他又说：“西方经典允许有大段的风景描写，而中国话本里至多是‘有诗为证’就略过了，从来不对景物长篇大论。”这可以看出，金宇澄刻意要打破坚冰，独创自己的一种写作风格，细致入微，看似琐碎却韵味无穷，回味悠长。

我认真查阅了一下“历史”——最初金宇澄是用昵称“独上阁楼”，在一个不算热门的地方论坛“上海老弄堂”上讲《上海阿宝》的故事，网友们用上海话在该论坛交流本地故事。起初作者并没有想将这个故事写成长篇小说，但连载的故事激起网友的兴趣和热烈响应，这让他决心将其改成一部长篇。于是他每天在网上更新。网友的互动成为激励其写作的动力。2012年，改写自长帖《上海阿宝》的《繁花》发表于《收获》杂志，先后获得了当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第一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引起文坛轰动。最终金宇澄凭借《繁花》获得2015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安静地读一本书，越来越难。身边的诱惑越来越多，有人一天能把微信朋友圈刷几十遍，但是一年也读不了几本书。因为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优先于读书，更遑论写作。现在的人们忙着赶潮流又忙着反潮流，看不起传统文化，甚至漠视。今年最火的一本书《从0到1》中有句话感受颇深：“最反主流的行动不是抵制潮流，而是在潮流中不丢弃自己的独立思考。”我们缺乏独立之精神的根由在于传统文化的缺失。现如今重拾传统文化，任重而道远。

这个碎片化的年代，阅读是不是已死？我坚信，阅读不死，缓慢生根，仍会发芽，生长开花，结成硕果，以育后人，延续不断，生命不止，火种不息，躬身前行，越远越长，愈久弥坚。——是不是有种《繁花》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