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树 姥爷喜树。 姥爷说，树就是喜。 姥爷说，我们住的地方叫大墩，就是大树墩的意思。太公公、太公、大姥娘、二姥娘、七姥爷、九姥爷还有舅舅们就是大树墩上的根，大墩上的人都是亲戚，血融于水，是一条血脉。 二舅生儿子了，姥爷挨着大墩东面垦了一块荒地，盖了大墩上第一座三间头的砖瓦房。 房子上梁出水那天，三舅、小舅把姥爷在壮年时就砍倒的大杉树上包上红绿绸架上屋顶，姥爷特高兴，把上梁的发糕团子全抛给了抢彩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我跟姥爷撒了几天气，怨他不给我按惯例藏起几个。 姥爷爱动。他说走动地多了，亲些。以前没什么柏油路，最好的是机耕路。姥爷却喜沿着阧埂打来回，我总以为他是怕我从集市上过，要赖东西吃。不过，从阧埂上走也有东西吃。姥爷的眼睛亮，风一吹，他就能发现躲在草从里的山茱萸（野草莓），还有那种叶绿茎红的甜菜，而且雪白的老茅草根挖出来嚼嚼也特有味。杂在灌木从里的酸梅子树、毛粟子（野山楂）树，姥爷也能火眼金睛，把它们找出来。至于那种茅葱，只要我愿意，蹲下来，手上准一大把。我最佩服姥爷的是他常常从阧埂上往下望一眼，就能慧眼识聪，很开心地跟我说，小兰子啊，姥爷又给你找了一棵嫁妆树。于是我就照例往阧埂上一坐，从雨天踩出的鞋坑里刨灰做“盐”、做“味精”，再用大的小的树叶做饭菜。饭菜做好了，姥爷就从茅草丛里钻出来，手上准提着几棵小树苗。姥爷新屋前后慢慢地种出了几排树，屋后的荒地也越垦越多，后面渐渐有了林子。姥爷总不厌其烦地教我区分油树苗、泡桐苗、杉树苗、松树苗，小时候倒也聪明，教多了，我也学会了从叶子上来辩别树种。象柞树、凉茶树这些比较难区分的树种，我也能认识。大概是因为姥爷说柞树上有野蚕，凉茶树叶可以解暑吧。不过姥爷说屋前屋后要种大树材，将来办喜事的时候派用场。以后外婆喂一小匾蚕，刚焐蚕的时候，蚕蚁喜食柞叶，我玩得高兴时，总捎带着采些回来，姥娘总喜滋滋地接了说：“姥娘这蚕宝宝养大了，做的丝棉给你做嫁妆。” 姥爷家的树越长越快，使劲往上窜。一个夏天傍晚，雨水打在屋前笔直的杉树上，细密的杉叶被梳理得很纤柔，小舅带着一个撑着花雨伞，穿着花衣裳的姑娘站在了姥爷家的屋檐下，那姑娘看着被雨水洗刷后特整洁的屋前屋后，就决定做我的小舅妈了。姥爷赶紧请了木匠，连着几十日不停歇地打制了许多高橱矮柜， 我则玩了几十日的刨花，顶着刨花乱窜。搞得木匠总要攆我，并恐吓说，下次我出嫁，只给我箍几个脚盆了事。我总回敬说，我有的是嫁妆树。那些日子我老听那些大墩上的舅妈说，四姥叔家的树多，所以喜事多。姥娘却老打发我干活。叫我去老杨树上找菇子吃，还老“哎——”拖着腔喊我抱柴禾。大概是人多了，嘴多了，用柴特别费。 不过，姥娘家的柴禾堆大，用不光。别人家垛稻草堆，炊屋堆满油菜杆子，姥爷家却全都用干柴。每年一开春，杨树一发芽苞，姥爷准打发力气大的三舅去截杨树，准备好一大抱的插条，然后仔细分插到河塘湿润的泥土里。姥爷管得勤，杨树成活率大，年年插，所以到秋天，从老杨树上剁下的枝粗。姥爷剁柴也是好手，两边的斜面齐刷刷地一致朝外。到姥爷家做客的，都要赞叹姥爷家的柴禾做工细。 那年，我打着赤膊在引水渠里戏水时，姥爷坐在老杨树下看橡树叶子打转。他说，橡粟子泡了磨粉，做凉豆腐很光叽，很好吃。我瞅瞅姥爷，想起姥娘说姥爷年纪大了，嘴越来越馋。忽然，六姥娘家的财茂赤着大脚板飞跑来说：“四爷，你家老三和我妈打起来了。”我听了也赶着去看热闹。只见姥爷脸涨得通红，板起脸叫三舅快回家，说他太丢脸了，太不象个大小伙子。三舅却还在那里乱举拳头，姥爷气极了，打了三舅一耳光，然后气冲冲地走了。三舅这才罢休。我第一次见素来和气的姥爷发火，吓得也赶快往回跑。不明白三舅做错了什么。姥爷对我说：“一个墩上的人要和气，不结人缘要吃亏。”果然，三舅说好的对象接连地吹，一个不成功。 姥爷终于没力气带我从阧埂上去走人家了。我端着姨妈买的当时流行的方便面站在姥爷床前，姥爷说，“呀，我的小兰子中用了，给姥爷送吃的了。”我真想对姥爷说，要是我不中用该多好啊。 姥爷病越来越重了。可是他一定要三舅随二姥娘家的二舅去贵州，因为他听说，这样可以带回一个老婆。 姥爷入殓前一天，三舅终于回来了，带了一个贵州姑娘。 姥爷的送葬队伍最长，长得可以绕大墩子几周。连住在八十滩的亲戚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