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操着南腔北调，带着各种利益诉求，要我帮忙解决他们在人生遭遇的各种法律问题。福建福鼎人老方是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位父亲。
    当2007年下半年他联系上我时，正是他方寸大乱之际——其子小方，一个宁波鄞州瑞庆禅寺的小沙弥，并非正式出家的和尚，因为其他僧人打牌时起了争执，小方下楼询问时，被喝过酒的被害人拍了头部二砖头。于是才顺手持刀伤害了瑞庆禅寺方丈的一位朋友，因伤重经抢救无效而死亡。
    把福鼎说成"忽鼎"，把律师叫成"六师",证实了"飞机在天空飞来飞去"(挥机在天空挥来挥去)的有关福建人的说法其实不虚。老方又是年近五十的一字不识的文盲，讲不来普通话，集中所有的听觉细胞，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义。当我费力倾听却不解其意，脸露茫然神色的时刻，他就非常抱歉地向我解释，由于小时没读书，到现在都不认得字，现在连签寺庙的施工合同都要叫上年已七十的舅公把关哩（原来他是承建寺庙的包工头）。幸好他的一个年轻的侄儿陪同过来，在他的协助翻译之下，我终于明白其子涉嫌犯罪的情节。这个过程，比用英语连比带划与几内亚人交流还困难一些。
    在接受了老方的委托之后，那浓重的福建口音便不时响起，总是说要请我吃饭，要带茶叶给我等等。果然有一次，老方说又来到了宁波，带来了整整一编织袋的大芋头及一些茶叶，老方说：这个大芋头叫做槟榔芋，很好吃，出口外国的。又说，这件事如果发生在福鼎，我不怕的。那个寺庙的方丈很坏的，是他叫来死者来帮忙打架的，又说他儿子人很硬气，说一是一的。只是奇怪他老婆为什么每次不陪同。后来到可以阅卷的时候，才从材料中得知老方和老婆离婚了。后来到了一审开庭，我建议老方适当地对被害人家属进行赔偿。老方赔偿了部分的医药费，也因为这案子中小方伤人的一些疑点，一审判处了小方无期徒刑。当我告诉老方的一审结果，老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判得这么重。无期徒刑执行十二年后，也可以释放的。那过十年之后，我的头发不是都花白了吗？确实，现在的老方头上已有一撮斑白了。老方虽然认为一审判决有些重，但他也认为没有上诉的必要。所以一审判决生效后，小方被送往杭州一监狱服刑。
     就这样，我以为，我与老方间的法律服务合同也结束了。就象大多数案件的委托人一样,事情已尘埃落定，律师与他们在人生霎那的交往机缘就到此结束了。
     2009年1月份的一天，忽然接到了满口的福建话的电话，不用猜，就是老方，老方说他在杭州监狱看望他儿子，在接见过程中小方说这次一定要打个电话给律师。世界上的事就有这么巧，那天我刚好在杭州。老方听说我也在杭州，就一定要过来看我，又要请我吃饭。从杭州东站到浙大科技城是有一点距离的，老方如同在宁波一样，打上出租车后，就让司机与我通话，让我告诉司机的确切地址。就这样我与老方就如同故人一般，在杭州又见面了。吃饭间，老方聊起了他儿子的近况，说小方在狱中表现还好，得到了管教民警的很大帮助，我一一问候了他的舅公等我所知道的人的近况。聊着聊着，这个福建人向我说起了他所经历的失败的婚姻，小方的妈妈脾气很不好，二人合不来，离婚了。现在跟他的女人也是没有登过记的，就这样凑合着过日子。小方他妈要想与我复婚，我想想还是算了。哎，人生稀里糊涂的。忽然话锋一转，说：六师，我明年要到宁波天童寺来做工程了，可以嫌一笔钱哦。下次我来了再给你带槟榔芋。我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的，你的电话我一直都记着，你看，我换过电话本了，但第一个记着就是你。还掏出本子让我看了一下本子。果然，上面记着律师及手机电话。
    我就这样听着老方的絮絮絮叨叨的说话。他普通话因为到处跑工程而有所提高。一个大字不识一斗的人居然也可以在江湖上行走，这也是一个奇迹。婚姻破裂，儿子犯罪，刑期遥遥,并没有使老方抱怨生活，他的眼神有一种因交流而散发出来的真诚光芒，人的质地与是否受教育并无很大的关联。我喜欢一个真诚而有韧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