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作团律师亲办案例
往事一笑而过(我的律师生涯)
来源:温作团律师
发布时间:2013-06-22
浏览量:9143

往事一笑而过(我的律师生涯)

作者:剑锋未试

引言一:

我从不认为自已是在写小说,我在叙述我对这个时代的感悟,我在挥释我久抑心怀的情绪。
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有许多如我一样的青年,来自社会最低层、最偏远的农村。我们经历了不忍回首的苦涩童年,我们坚忍地熬过了二十多年萧瑟寒窗,我们咬紧牙关忍受了数不尽嘲讽与冷漠。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内心深处那份令人忧怀的家国天下梦。而如今,梦断何处?
在这个嘲笑崇高的时代里,我们一起沉沦。在我良知尚未完全泯灭之前,请让下面的文字记下我的真诚。
这些行文并不斐然的字面行间,也许有你身边人的影子。如是,请你向他致以一丝敬意,因为,他为这个社会努力过、挣扎过……

引言二:
去年的五月四日,我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驱使下,开始了本文写作。今年的五月四日,本来我是想写一下我在写作此文中的感想,可是,那一整天,我都驱车奔驰在漫长的京珠高速公路上。
文章写得太慢,慢得连我自已都感到惭愧。坦率地讲,除了工作极其忙碌的原因之外,还有我在心底深处对自已写作能力以及对社会认识能力的不自信。
当代中国正处于一个向现代化迈进的过渡时期。从历史的角度看,过渡时期往往都是充满悲剧的朝代。我渴望有真实记录并深刻反醒这个时代的作品。虽然我没有能力胜任这样的工作,但我愿意做一些微薄的努力。
我愿意与诸位朋友共同感悟伯特兰.罗素步入暮年时在其自传中写下的那段话:
“三种极其简单却又极为强烈的激情左右了我的生命: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的无法遏止的同情。”
祝福诸位!


作者注:
我是一位律师,而且也确实是一位相对成功的律师,所以,我不需要用文字来谋生或谋名。
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主要是想挥释一下自已在这个行业近十年来积郁的情绪或感受,记住年轻时持有理想和心态,以及对社会诸多问题的体味与无奈。我清晰地认识到,我们的理想与执着很快被身边的现实生活所融逝。
令我遗憾的是,当我从头把写过的东西读一遍的时候,我发现,这些文字令我很失望,因为它并没有准确地表达出我的思考。坦率的讲,如果没有大家在回复中所给予的鼓励,我是无法写下去的。因为我时时在怀疑这些文字的价值。
风砍佩兰说这篇文章很难完整到体面,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风”作为极富文学功底的朋友,显然已发现写作对于我这种外行人的艰难性。
我可能仍然会有许多主观性的表达,因为内心的许多感受的确难以用情节来展现。这当然是我水平的问题。敬请谅解。
至于一些“情色”描述,的确是为了反映生活的真实。

 


秘书小盈轻轻地推门进来,呈上一份文件,静静伫立在我身边。
“你先出去吧,”我说
她轻声应了一声,向门口走去。我默默注视着她裙子下修身的大腿,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我很喜欢这个年轻的女孩,但我向来对她很冷漠。因为,我知道自已不是好男人,出于做人基本的良心,我不想去伤害她。
我一天可以玩几个小姐,但却从来不与任何我所喜欢的女人谈感情。
我知道,自已的感情很脆弱,根本就经不起看到我心爱的女人伤心。
小盈跟着我快一年了,她是北京一所名校的法学硕士,气质优雅、高贵。个子虽然不高,但身材却很匀称,特别是有着令人窒息乳房。
她的乳房令我很难过,因为每次谈话的时候,我都要竭力克制目光向下游走的冲动。
小盈的业务很好,最近的几起反倾销案件一直是由她来协助我。
我在心灵上把她看作自已的情人。因为,第一面见到她时,就仿佛遇到了儿时梦中的新娘。
小盈的律师实习期就要结束了,根据我国律师法的规定,实习一年之后,就可以办正式的执业证了。也许她会到别的律所工作吧,我希望如此,因为我不想让身边有自已喜欢的女人,这会影响我作为律师应有的理性。

我拨了她办公室的电话:“李盈,请过来一下。”
她轻快地走到我的办公室。
“李盈,”我指定她刚才送来的文件对她说:“我打算把这个案子交给其他律师来做。”
她略带诧异望了我一眼,然后迅速把目光移开。
“这份法律意见书写得很好,谢谢你的工作。但是,你的实习期马上就要届满了,你可以申请红本了(即律师执业证),你应当考虑一下别的律所。”
她仍然静静地听着,轻咬着嘴唇。
“你知道,我主要是做刑事业务的,而你却擅长于国际商务,所以跟着我肯定是不合适的。另外,我们这个所刚成立不到两年,在国际商务方面没有什么优势。”
我接着说:“凭你的才华,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但是,我们在大学中所学习的法律,与实践中的法律是根本不同的。每一个律所在实务方面都有其独特的操作技术,独特的人际资源。作为一个起步阶段的律师,换几个不同所工作,有利于尽快提高实务水平。你要记住,对于一个律师来说,技术永远高于理论。”
“最后,我代表我们律所,真诚感谢你一年来的工作。请你回去考虑一下,确定离所的时间,以便让财务为你结算工资。”
她沉默了足足两分钟,抬起头来,平静地对我说:“于老师,我想,我想约你吃饭,今晚,行吗?”
我对她的问题有些意外,笑了笑:“不用你说,我们也会一起吃个饭的,不过,不是我俩,还有所里的其他同事,大家一起为你送行吧。”

小盈就要离开这个所了,我真有些不舍。因为,我喜欢,甚至都有些爱上她了。
想到感情,我就立即觉得,必须让她马上走,否则我会更难过。

今天上午我已经通知会计小白给她结算工资,另外准备点纪念品。

下午有个朋友的同学来找我,他的弟弟因为涉嫌诈骗59万元医疗器械,已被批捕。跟当事人谈完案件后,我给在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人了解一下案件的承办人,看看能不能约出来坐坐。
我走出这座佑大的写字楼时,天色早已黑了。一阵初春的寒风袭来,我本能地紧了一下外衣,边掏钥匙边快速向车边走去。
我打开车门,坐到车上,正要启动的时候,突然,有人用手紧紧捂住了我的眼晴!
“谁?!”



几丝清悠的指香沁入心田,一阵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吓着了吧?于大律师,我是小盈!”
她把手松开,得意地望着我。
我真不敢相信,这位平时文淑的姑娘,会有如此大放的举动。
“你怎么在我车里?”我平静地问了一句。
她迷着眼睛,微仰起头来,自豪地回答:“下午你同当事人谈话时,我从你挂在接待室外面的风衣里取出钥匙,下来打开车门,又把钥匙放回原处,然后下楼在车里等你,呵呵,想不到会有美女在自已车里吧?”
如果别人这样做,我一定会呵叱他几句。但面对这样一位常常进入我梦乡的女人,我却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反而为她的举动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抑或受宠。
但是,我不能表现出任何兴奋。
我仍然平静地与她交谈:“李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明天到办公室再谈,好吧?”
“不,我有重要的事要请教你。”她淡淡地说,“你能坐到后排吗?以免前面来人会看到你。”
我也不知为什么,居然按照她的吩咐来到后排。
“于老师,或者,于哥,我想请教你一个重要的问题,你要听好啊”,她突然拉住我的手,神秘地在我耳边悠悠地说,“你今生会不会为我解开衣服?”
一股燥热涌向心头,我想,斯时,我一定面红耳赤。
我可以和放荡的小姐彻夜不息地纵情,却无法面对此时的小盈,因为她是我在京城人海中目前唯一心仪的女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望着她,坚定的说:
“李盈小姐,不管怎样,谢谢你对我的好感。但是,你也应该听到过,我已经结婚三年了,虽然我几乎不与我的妻子在一起,虽然我们之间的确在感情上有一定的问题,但是,婚姻对我而言,它首先并且主要是一种责任。也就是说,不管我与她在感情上破裂到何种程度,我都不可能主动地提出离婚。而且,你也应该看到,虽然我不爱她,但我仍然作为丈夫,时时关心着她的生活,履行着丈夫的责任。”
我把目光转向车外,望着附近塔楼上的万家灯火,竭力平静地说:“李盈,我们之间只是一种同事关系,如果我对你有好感,也只是一种近于兄长对妹妹的感情。好了,不谈这个,别的律所联系好了吗?如果需要帮忙,呵,你也不会需要帮忙的,毕竟你是名校的法学硕士嘛。”
她也把目光转向另一侧车外,淡淡地背对我说:“于哥,请允许我今夜这样称呼您。我对你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但是,请你不要伪装,也不要掩饰自已的感情,你不觉很累吗?一年来,我时时都在留心观察你,的确,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的男人,但是,你令我心疼,…….”
她轻声抽泣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同任何人谈过心,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别人面前表露过心情,你总是一幅冷静的样子,你以行动拒绝着任何人对你的关心,这样下去,你会跨掉的,懂吗?”
我掏出几张纸巾,悄悄地塞到她手里。然后,故作温和地笑了笑:“小姑娘,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一直过得挺好,如果我这样也算是受苦,那我们的农民兄弟岂不无法生活了吗?谢谢你的关心。”
她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直逼着我:“你不要装了,求你了。我知道你不会离婚,凭你现在的成就,你老婆也不会主动同你离婚。所以,我根本就不希望你会娶我,但是,我知道,你爱我,从你每天见我目光中,我会读出这一点。我只是想做你的情人,如果这样也不可以,那么,我希望,你能坦诚地同我谈谈心,让我感到你对我的信任与好感,行吗?”
我实在不想伤这位女孩的心,但是,我知道,如果必须在她面前冷漠下去。
我极力从容地说了一句:“我从来不同年轻的女人谈心。从我结婚那天开始,我就决定:决不对敲开自已喜欢的女人的心扉,当然,也不会敞开自已的心扉。”
我们沉默了许久。
突然,她提起包,用力打开车门,转过身来,愤然地对我低语:
“混蛋!你知道我为什么躲在车里吗?因为我把内衣全脱了在等你!我贱!你鄙视我吧!”
她哭着跑了…..

望着她疾步远去的背影,我一种追上去拥抱她的冲动,但是,我知道,如果这样,生活就要改变。
我沉重地叹息。

突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她。
原来是老家父亲的电话,他说家中堂叔被乡里的干部打了,正在住院,原因是他没有按照乡政府的要求种桑树。父亲让我寄点钱回去,要不然就要死人了。
这几年老家农村的干部总是瞎折腾,一会建设万亩大蒜基地,一会又建设什么万亩大姜基地,强令农民必须种这些特定的作物,但又不管投资与销售,导致农民家家负债,全靠子女在城里打工还债。如果哪家农民违犯乡干部的规定,就要罚款,不交罚款的就要抓起来游街。堂叔这次没有种桑,种的是玉米,乡干部到地里去铲他的玉米,双方争执起来,这位快六十的老人就被几位年轻的乡干部打成重伤。
父亲很理解我,只是让我寄钱回去,却从不要求我回去打官司。虽然他儿子是颇有名气的律师,但他根本就不相信打官司能为老百姓出气。
我想了一会,决定还是给老家分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打个电话吧,他去年来北京学习时我接待了他几天,让他过问一下。



小盈已经离开律所三个多月了,一直没有什么消息。
这三个月里,我曾在几个偶然的闲暇时想到她。
今天我忽然意识到,自从小盈离开后,自已已经几个月没有动过女人了。如果不是清晨起床前发现下身傲然地坚挺,我几乎都忘记了生理的需求。
在我的生命中,注定不会拥有美丽的爱情。对此,我一向清醒。我绝不会同心爱的女人挽手走在路上,也不会在她耳边软语缠绵,更不会殷勤地问寒问暖,尽管我会在内心深处可能无限地疼爱她。我不愿表露感情,不愿让别人走进我的内心,所以,相识者可能只会感受到我平静的气质,当然,开庭时例外。我总认为,世事纷扰,能做成一件事足矣。我不想、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征服美丽的女人。即便我极其喜欢某个女人,我也不会向她表露任何心迹。所以,再美丽的女人在我面前也难以骄傲起来,我平静的表情一定会让她失望。
记得上大学时,我和隔壁宿舍另一位男生被评为全校最有魅力的两个男人,然而他艳遇不断,估计睡了不少于十个女生吧,我却一个也没有。有位女生毕业时对我说:你的气质和行为举止让我们女生敬重、仰视,却不敢靠近,我们夜里卧谈男生也没有人忍心拿你开玩笑。唉,看来,“老二”也为“名声”所累啊。
我自已心里最清楚,现在的气质与性格实际上深受童年生活的影响。我根本就不在意自已在别人眼里的“名声”,只是不愿把自已血泪换来的机会浪费在花前月下而已。
我出生一个革命老区,村子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一百多公里,重重深山、沟壑把外界与故乡牢牢地隔开。我现在开车回家,离村子还有十里地的时候就没有可以通车的路了,只能让亲戚用自行车来接。
我对童年的回忆只有一个字:饿!
母亲生我的时候,家里特穷,没得吃,没有奶水,只好用白酒厂酿酒后剩下烂红薯糟喂我。母亲说我小时候很听话,夜里渴的时候喝上一碗凉水,然后就抚着母亲的乳房静静地沉睡。
我记得小时候,我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我六岁的时候还没有鞋穿,天天赤着脚在山里欢快地雀跃。那时候我经常同小伙伴玩一种游戏:在路上洒上一行蒺藜(一种带刺的植物),看谁能赤脚在上面走过去,我每回都是第一名,因为我没鞋穿,脚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田野里可以吃得昆虫我几乎都吃过。记得夏天中午放学后,我总是先到豆田里捉一些长相很吓人的豆虫回家煮着吃,至于蚂蚱和蝉,自然都是我儿时最好的美味了。冬天是最难过的,除了白薯干和咸菜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每当天气转暖,春天就要到来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到山里看看野菜有没有发芽。
我对村后的大山有着深厚的感情,是她的昆虫与野菜把我养大。当我现在坐在豪华的写字楼里,回忆起故乡,眼前首先会呈现出那一片并不巍峨山峦。我每次回到家乡,都会独自在山里徘徊许久…..
家境的贫穷让我在童年承受了很多屈辱。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年冬天我穿着一双草编的旧鞋上学,引起全班同学的哄笑,他们骂我是驴蹄子,因为这种草鞋在雪地留下脚印确实象驴的蹄印。我生气地把鞋扔到雪地里,赤着脚哭着跑回了家,最终却引发父亲对我的一顿暴打……
童年的日子不想也罢!
曾经贫穷生活经历,使我现在对钱看得很淡,既然再穷也能过,何必存钱呢,有钱就花吧。这一点可能是我与其他有相同经历的人不同之处。
尽管出身寒微,但我却从未自卑与沮丧。
我不仰视那些高官贵人,更不会鄙视那些如过去我一样身处困境的人。时势变迁,谁能预见别人未来呢?就自已而言,我想,无论位居何境,只是做到执着追求,沉着应付,待机守时就行了吧。
我喜欢把自已的生活简化,认为人生能成就一件事,就足以慰籍。


天气越来越热了
姑娘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了
每天上下班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地端一杯绿茶,站在窗前,欣赏这座写字楼里那些行色匆匆的白领女人。
我有时怀疑自已是不是有点性变态,为何对波大的女人情有独钟。
这座楼里有一位波霸白领,常常不着胸罩,胸前总是波涛汹涌。看见她时,我常常想起小盈。
当然,我不是君子。
所以,也时常会有突想:小盈的乳房握在手里,该是何等……

我在繁忙的办案与焦燥的性欲中经受着夏季的火热。

我已经不去嫖娼了,这种没有感情与温暖的交易,总令我有一种形同禽兽的感觉。
的确,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畜生,而且我事实上在为他们服务、挣他们的钱。然而,我想,人生不满百,在这短暂的百年间,还是真诚地做个人吧。
下辈子做畜生时再努力地嫖妓!

今天下午法院开庭宣判最近办的一起巨额经济纠纷案。
法官的专横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几乎每一位律师在法官面前都谨小慎微,万般恭敬。我初做律师时也是如此。然而,现在,我对他们很平淡,至少是站在平等立场上交流。因为,第一,我深信我的专业素质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任何法官内心深处都会对真正有水平的律师持有尊重的态度;第二,我的社会交往面足以有力量影响这些普通法官的政治命运。
所以,在这座城市里,我在法官面临还能维持作为律师应有的尊严。
这起标的800万的案件中,法官判给我600万,而我的预期应的750万左右。所以,我并不满意。不过,我的当事人却异常兴奋。因为,在委托我之前,他们找过很多律师,那些律师认为案情过于复杂,而且在法律有许多极为不利的方面,根本不可能要回钱来。
我对这起案件的法律分析是极为透彻的,所以,我能感受到,这种判决结果表明法官肯定接受了被告人的贿赂。不过,这也很正常,哪个行业没有灰色收入呢?
晚上,盛宴毕后,当事人非要请我玩个小姐。说什么只有一同嫖过娼,才算好哥们。我一直在推辞,这并不是因为我需要在当事人面前做一个正人君子,而是我真的不愿如同禽兽般地做爱。还有,律师与当事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哥们,“当事人”,只有“当事”时,才是人。
无奈,最后我提议一起到“滚石”迪厅转转吧。
我虽然生平好静,但是,有时,我喜欢以出世的目光,审视着尘世的喧哗。

迪厅宛若人间与地狱的交界,昏暗、疯狂、扭曲。
找了个角落坐定,当事人给我叫了个学生模样的文静小姐。然后,他们就到舞池去了。
当事人也许知道我的爱好,这位小姐的乳房硕大圆润。
我一把轻轻抓住小姐的乳房,抚摸起来。
这位文静的小姐夸张地呻吟起来,纤纤玉手利落地解开了我的拉链,一把握起下面的坚挺:“哥哥,哇,好大啊,妹妹没见过这粗的,现在就插我吧,来嘛!就在这儿,没事!”
我一把撕开小姐那仅有几根绳子的内裤,掏出老二。
小姐双腿张开,迅速跨坐在我身上,老二直插而入!
我喘息着、用力挥动着身上的小姐!
“于哥,你当时为何不这样疯狂地干我呢?我比她骚多了,哈哈!”
我回过头来,一位近于三点式的小姐伫立在身边。
仔细看去,竟是小盈!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


据说我几分钟就苏醒过来了。斯时,周围依旧,只是不见了小盈。
“大哥,你高潮的时候吓死人了,我以为是心脏病发作呢?”小姐依在我怀里,喃喃地说。
“你认识刚才过来的那个小姐吗?”我问她
“哇赛,你这样了,还想找她干啊?你们以前干过吧,她好像认识你啊。”
“是的,想干她,帮忙找找,给你加100块小费。”
“告诉你吧,她要价很高的,听说是研究生呢?包夜要3000块的。其实学历对我们这行无所谓的,不都是哪几个动作吗?”
我懒得再理这位“性工作者”,扔下三百块后起身去找小盈。
在这些硕乳肥臀的肉林中穿梭了许久,依然没有小盈的影子。
我最后又找到刚才那位小姐,给了她一千块,让她帮忙打听小盈的住处或联系方式。

此后的一个月,我又努力地抽时间到那家迪厅,然而再也没有见到小盈。

这些天来,心中总不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也许,小盈的今天与我有关,比如,当时若把她留在所里,若接受了她的感情…….
然而,如果真正需要我承担什么责任的话,又觉得十分冤枉。毕竟,我与她其实没有什么私人交往。甚至,没有单独在一起谈过心。
可是,也许,有的人与你只有一目之缘,你却深深牵挂她一生的祸福。
我对小盈的牵挂也许就属此类。

我很想通过小盈的同学或家人来了解她的现状,然而考虑到这可能会给她带来不便,所以,一直只是期待相逢的偶然。

两个月后,我见到了小盈,遗憾的是,相遇的地点是看守所。
事情的由来如此:八月三日,我接到了看守所的电话,说是一位叫李盈的小姐想委托我做她的律师。当时,虽然内心强烈暗示自已这个李盈不是小盈,但是我还是怀着极其不祥的预感到了看守所。
我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坐下不久,警察就将一位神色从容的小姐押了进来。
果然是小盈!
在目光相聚的那一刻,我痛苦地在垂下了头。
然而,她却平静地向我问候:“于律师,麻烦您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李,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愿意接受你的委托。”
她淡然一笑:“你的要价我是清楚的。不过,我目前没有钱给你。”
我竭力平静的与她交谈:“李盈,我找过你很久了。对你的处境,我深感难过。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作为朋友,我尊重你所选择过的任何职业。在法律上,任何职业都不天然地象征着罪恶。”
她依然从容地微笑:“会见时间有限,我是学法律的。你就不用讲法律方面的问题了。坦率地讲,我想委托你律师,是因为,因为我想我在最后时光里能够见你几面。”
泪水突然从她的眼角滑落……



小盈涉嫌的罪名是非法持有毒品罪。
一九九七年新刑法出台以后,每次办刑事案件都有如临深渊的感觉。因为这部法律第306条专门规定了针对律师的罪名:律师伪证罪。检察机关如果感到哪个律师不顺眼,就可以以此罪很轻松地将其关进监狱。所以,九七年以后,愿意办刑事案件的律师越来越少了。而且,即使受理了刑事案件,也很少有律师敢于取证。
不管怎样,对于小盈的这起案件,我是打算豁出去了。
这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出于对小盈的蒙胧情愫(实际上也许没有),二是非法持有毒品罪作为持有型犯罪,极有可能是存在陷害,三是渴望解开这位才慧俱佳的女孩为何不做律师而沦落至此。
对于正在侦查阶段的案件,目前律师仅能了解涉嫌的相关罪名,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帮助。小盈学法出身,自然不需要我为她解答什么法律问题了。目前,我打算首先托人照顾小盈在看守所的生活,然而及时进行调查取证。
会见结束后,我在看守所为小盈存了五千元,作为她的生活费。虽然犯罪嫌疑人的生活费应由国家财政支出,但目前实际上都是人犯各自负担,经济条件好的人犯还可以点菜吃。当晚我托人约了看守所的一名警察,请其潇洒了一夜,但这家伙比较黑,最终也没有向我透露点案情(或许招待不周?)。而且,这家伙还损了我几句,问我是不是同小盈有一腿。
第二天一早,我驱车到负责此案的公安局刑警队了解情况。
我毕恭毕敬地敲开了刑警队的门,说明来意。不料那帮家伙根本不理睬我,问了半天也有抬头看我。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分管刑侦的副局长。
局长冷漠地对我说:“你们律师哪有了解的权利,回去吧,等到了检察院再说!”
我也从容地答道:“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我有权向您了解我的当事人涉嫌的罪名,并为她申请取保候审。”随后递上昨夜写的取保候审申请书。
局长看也没看,便说:“本案承办人不在,以后再来找吧。”
我把申请书放到他的桌子上,便转身离开了。
当然,我也清楚,要想让小盈取保候审,暂时从看守所放出来,是很难的。对于毒品犯罪这种性质较严重的刑事犯罪,是不符合取保候审条件的。不过,托人做做工作,未必不能做到。
托谁呢?
说实话,我们做律师的都很少与公安打交道。找同学帮忙倒是有点线索,然而毕竟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与小盈的关系。想来想去,嗨,没办法,还是硬着头皮找个同学问问吧。
下午我给在当地党委纪委工作的女同学张枫打了电话,求她给公安局的分管局长打个招呼。因为纪委的人员对公安局的领导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这位同学很多年不联系了,她居然一接电话就听出了我的声音。
她约我晚上到一家酒吧见面谈。


我到酒吧的时候,张枫已坐在那儿悠闲地往着窗外。
张枫与上学时的样子差不多,依然穿着随意,一幅休闲打扮。只是现在的目光中透露着女人成熟后的深邃。
“老同学,求你帮忙了”,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嗨,象你这么清高的人能想起用老同学来,也是我们的荣幸。”她调皮冲我笑了笑。
“别挖苦我了,我们是老百姓,能见到您这些父母官,才真正算是荣幸。”我摇了摇头,尴尬的答道。
“好了,你先说说遇到什么麻烦了,看你急得!上学时我们还真没发现你着急上火的样子”
我把小盈的案情大致向她讲了讲,然后提出能不能让公安通融一下,让小盈取保候审,或让警方根据我提出的疑点进行取证。
听完我的陈述,张枫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不管你与这位女士是什么关系,能让你如此上心的女人,肯定对你很重要。”
她接着说:“取保候审难度估计很大,我们都是学法律的,她涉嫌这种犯罪,肯定不符合取保的条件。至于让警方考虑我们的取证建议,倒是可以做做工作。不过,我只是个不管事的副处长,人微言轻,你也不要抱多大希望。但是,无论如何,看在老同学的情意上,我肯定会尽力。”
话说这个份上,我也就除了表达谢意之外,无话可说了。
随后我们聊起了各自的现状,以及所了解的其他同学的情况,并回忆在学校时的一些情境。
张枫属于那种很有亲和力的漂亮女人,上学时有很多男生追她,我也暗地里喜欢过她,只是从未象其他同学那样站在宿舍楼下等她。
张枫突然问我:“你知道那时咱班哪个女生最喜欢你?”
我半开玩笑地说:“肯定不是你吧?”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为什么不是我?”
我淡然一笑:“我是一只没有吃天鹅肉理想的青蛙。”
她凝视着窗外,咬了咬嘴唇,很快转换了话题:“多年不见,我觉得你变了。按你以前的学识与品格,你应去做教授、当学者的,那样你就可以始终保持你的清高,不必象现在这样四处求人。我相信,屈尊求人对你来说,肯定更为痛苦。”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老同学,难得你对我的理解与同情。说实话,律师这活我也干够了,迟早我会返回教室,踏上讲台的。我原来的导师也经常这样劝我,而且,我也始终没有放弃学术研究。”
我接着说:“不过,我家在农村,父母兄弟都务农,没有我的支援,他们连化肥都买不起,而且,我母亲有慢性病。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说句听起来虚伪的话吧,中国法治事业的进步,也许真的离不开我们这些做律师的,特别我们这些学识尚可、良心尚存的人。我们的律师职业之所以如此痛苦,根源在于,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一切法律问题最终都归于政治,也就是归于权力,说到底就是归于掌握权力的人。中国的社会有太多的潜规则,是你我都摆脱不掉的。尽管如此,我深信,我们律师的努力,仍然在很大程度能够制约政治的恣意。也许,这就是我做律师的终极原因吧。”
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嗨,很久听不到有人讲这种话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嘲笑崇高的时代,我、你这些内心仍有正义与理想的人,外表也不得不苟且。”
“说说你的感情生活吧。”她微笑地望着我。
“还行吧,你是知道的,我在这方面没有特长。我爱人不愿意调到这儿工作,一直两地分居。我也没有女朋友,连纯粹工作上的女朋友也没有。小盈与我也不过只是同事关系,我甚至都没有跟她聊过天。”
“嗨,你这人,尽管现在嘻嘻呵呵的,内心一定却是忧伤不堪的。注意身体吧,别想着拯救社会。”
我拍了拍头:“多谢老同学关心,我们都彼此珍重吧。”
张枫的目光是敏锐的,她是少有能看透我的女人。
告别张枫后,我想,办完这件事后,就不要找她了,她深邃的目光总是引发我内心压抑许久的莫名忧伤。



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前,张枫给我打了个电话:“于大律师,事情搞定了,我找分管我的纪委严书记给公安的头打了个电话,他们说没问题,一定努力帮忙。放心了吧?呵呵。”
我舒了舒身子,高兴地说:“还是我们老同学感深啊!你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我当面感谢一下严书记,或者,准备点东西,劳你转交一下?”
“不必了,我根本就没有提你。我说小盈是我的远房表妹。再说了,我天天为他卖命工作,平时也没有求过他,帮点忙也是应该的喽。一句话,这边的事你不用管了。不过,你能不能管一管我啊,我觉得昨晚的咖啡不错!”
我轻松地笑而笑:“帮这么大忙,只喝点咖啡,那岂不是我太小气了吗?换个值钱的玩法吧。”
“真好,还是律师财大气粗。不过,我喜欢同帅哥聊天,还是喝咖啡吧,那儿清静。”

当晚与张枫在咖啡馆聊了许久,谈了一些对社会问题的不同看法,总之,聊的很感伤,也很无奈。
张枫说不结婚的原因是因为对这个社会的所有男人都不信任。她黯然地说:“我们这一代人注定将被后人耻笑,这是一个丝毫没有道德责任感的时代。”
后来张枫提议一起跳舞去,我说我这个人好色,搂着女人容易想坏事。
张枫低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把张枫送到家后,已是凌晨三时。
我觉得没有必要回家了,便直接驱车到了办公室。
我喝咖啡不行的,喝完就失眠。反正睡不着,于是就找开电脑,上网处理一下信件。
出乎意料,我收到了一封恐吓信:
“于大律师,您好:
今天下午得知您在关注李盈的案件,我们深表遗憾。
我们知道,您作为著名的律师,一定具有相当的社会关系背景和经济基础,但是比起我们来,可能还有一定的差距。
我们诚恳的希望您不要插手此案,具体原因请您最好不要探究。
当然,我们的要求可能会给你造成一定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为此,我们特在‘风月轩’宾馆为你办了10万的贵宾卡,那地方你可能也去过,小姐的服务都很好。
说实话,李盈被很多人办过。
我们想,您作为大律师,一定不愿为一个这样的女人而引发血光之灾吧。
如果在经济方面有更高的要求,我们还可以满足你。
希望您从明天忘掉这起案子。
衷心祝您健康、平安。
一个陌生的朋友。”

从这封信的行文特点来看,绝不是出于下三烂之手。
我想,这肯定出自李盈的仇家,然而,这样一个弱小女子,怎会…
无论如何,首先不能把张枫牵扯进来。
凌晨六时,我拨通了张枫的电话,那边传来张枫迷迷糊糊的回答:“老于,你想干什么,我都睡着了,…”
我大声喊道:“姑娘,快去洗把脸,说件大事。”


大约两三分钟后,张枫给我拨来电话:“老于,怎么回事啊?”
“张枫,请你马上打开电脑看看你有没有收到特殊的邮件。”
十分钟后,张枫回电说没有邮件。
于是,我将我所收到的恐吓信跟她讲了一下。我请她近期不要就此事再麻烦严书记,也尽量不要与我见面。
张枫建议冷静分析一下再说。
挂断电话后,我来到窗前,望着东方的晨曦,冷静地思考此事的玄机。首先,张枫没有收到邮件,说明恐吓者不知道张枫在此事中的角色,或许干脆认为其角色无足轻重;其次,由于张枫同严书记没有提及我,而是说小盈是她的表妹,因而恐吓者与严书记肯定没有关系。那么,能知道我在关注此案的人还有谁呢?
只有办理此案的警察知道!
我不由地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这封恐吓信要不要提交给警方呢?
我想,既然恐吓者与此案警察有联系,那么如果提交给警方,就等于与其彻底摊牌,从而使我可能无法介入此案,甚至可能引发所谓的“血光之灾”吧。
从另一个角度看,若要保护小盈,摊牌的时间应当越晚越好,以赢得时间与恐吓者周旋。
虽然律师界信奉“保命第一,挣钱第二”的原则,但这种职业特点注定了懦夫是无法胜任的,所以,作为一名律师,你不应为只字片言的恐吓所吓倒。当然,工作方式策略是要讲究的,自我保护的意识也是要有的。
目前的我也许算是略有成就,但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时时觉得自已不过是个穷人的孩子。在我的故乡,许多同龄的伙伴早已因贫苦而沦为城市的流浪者,既没有尊严,也没有安全。我本应同他们一样,所以,我的命又有何等珍贵之处呢?鉴于此,在我的执业生涯中,我从未被任何恐吓所左右。
尽管整个社会的道德沦落到令人迫于绝望的地步,但我依然坚信自已的良心与勇气!

我打开邮箱,从容地给恐吓者回了一封信:
“尊敬的陌生先生:
尊函收悉。
本人乃一介书生,远没有先生那样深厚的人际背景与经济资源,先生若要取我性命,真如探囊取物。
接受委托,依法执业,乃是鄙人职责所在。非有李盈女士亲自解除委托,本人岂敢懈怠?望先生体谅。
本人与李盈曾共事一年,谅先生略有所闻。以本人所见,此女聪慧善良,处处与人为善,不知因何与先生结怨?
感君知我好女色,可惜不敢取无道之财。“风月轩”女子确属娇媚之辈,先生好品味!
本人虽无冒犯他人之能,却也又有自卫之力。
愿我等皆健康、平安。”
我觉得写得有点生硬,于是又加了一句“诚愿与先生做进一步交流”,以免他以为我在其彻底摊牌。

发完邮件后,我洗了把脸,准备一上班就到看守所去,了解一下小盈的最近生活,并托人照顾一下她的安全问题。下午还要到法院执行庭去办个案子。

我刚开律所的外门,准备下楼吃点东西的时候,发现张枫提着一些食品微笑着向我走来……


张枫关切地拉了一下我的手,微笑着说:“我还从没有给男人送过早饭呢,你要好好珍惜啊!嘿嘿。”
我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希望你未来的老公不要骂我。”
张枫利落地把袋子里的食品摆在我办公室的茶几上,招了招手,示意我抓紧吃点。
我早上不吃油腻的东西,便拿起一个桃子咬了几口。张枫不知从哪里了解到我的习惯:水果中我最喜欢桃子,而且喜欢青涩的那种。

张枫叹了一口气,凝视着窗外:“虽然我们都是学法律的,虽然我在纪委工作,也从事过一种官员犯罪的调查工作,但还真没有收到过这类恐吓信件。所以,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担心你,…,”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嗨,当然,担心的是老同学了。”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没说什么。

“你是不是今天想到看守所去,看看她?”张枫突然问我。
她接着说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这个案子还在侦查阶段,你已经会见过她一次了,再次会见,公安那边未必会同意。另外,我想,给你写信的人并不想除掉小盈,只是想折磨她、羞辱她罢了,否则根本没有必要通过栽赃的方式。因此,估计小盈在看守所不会发生意外的,你觉得呢?”
张枫确实是个细心人,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她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窗子,接着说:“唉,人有时真不可理喻,小盈其实与你也没有多深地交往,你却如此用心地帮她。我跟你吧,也不过只是同学,而且上学时也没有什么交往,现在却也深深的担心你。不可理喻…,嗨…”

我不想接着她的话题谈下去,便说:“这段时间你最好还是少来找我,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一点为好。想想,小丫头,你还没有结婚呢,别得不说,你要是有点意外,我可没法向你未来的老公交待。”
她也没有接我的话题,而是说:“我觉得,我们现在最好以静制动,暂时不与警察打交道,装出一幅与不再参与此事的样子。而私下呢,认真了调查小盈的家世背景,以便摸清此事内幕。我看先找她的导师谈谈,何教授曾给我们带过课的。”
我觉得她的想法不错:“好的,我今天下午跟何教授约一下,看看能不能尽快见一面。到于严书记那边,他若是问你,你就说是远房亲戚,家里人再没有找过你就行了,这事不要让他插手了。”
张枫同意,并希望陪我一起去找何教授。我想了想,觉得倒也无妨。
快到上班的时间了,我送张枫下楼并打了辆“的”。
张枫突然用力抱了一下我,迅速上车走了。
我望着她驶去的方向,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十一
周五晚上,我和张枫如约前来拜访何老教授何邦危先生。
何教授仍然住在校内一所六七十年代建的旧楼上。楼前有一池清水,恬静美丽。
我们在昏暗的楼道转来转去,终于依稀辨清了先生的家门。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过了一会,何老先生颤颤微微地摸索出钥匙,打开这扇栅栏式的防盗门。
先生热情地伸出双手:“欢迎啊,小于、小张。”
我深深地给先生鞠了一躬,然而握住先生的双手:“老师,我们来看您了。”
先生的手枯燥冰凉。
先生的老伴早已去世,两个孩子全部下岗失业,听说在外面卖大排当,也不与先生来住。先生家里仅有几件破旧的家俱。水泥地面倒是整洁,还有水渍,看来先生在我们到来之间刚拖过地。

望着先生稀疏的白发,枯瘦的身影。我不由地鼻子一酸……
这就是我国最卓越的法学教授!先生是三十年代剑桥的博士,精通八门外语,译述颇丰,饮誉中外,他的某本专著是我国法学界唯一可以真正与西方法学大师对话的作品。先生一生坎坷不堪,文革被下放,此后虽重回校园,然而由于某些学霸嫉妒先生的才华,一直对其打压,直到退休前也没有评上一级教授。而那些所谓的年轻新秀,却通过抄袭、欺骗等手段,早早是什么博士生导师了。
中国的学术界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先生一向衣着整齐,一幅学者风范。今天仍然是洁白的衬衣,深蓝的领带。
进入客厅,只见有一幅中堂,严整雄浑的欧体楷书:危行言孙。
张枫看了看字,心事沉重地向我使了个眼神。
“危行言孙”语出孔子《论语.宪问》,全文是:“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意思是,政治清明时,尽可言直行正,假如天下失道,行可正,言论则要变得圆滑一些。也就是说,当你不小心入“危邦”或“乱邦”,就必须认清形势,明哲保身地想办法“全身而退”。

十二
何老先生正忙着为我们准备茶具,我望着他,微笑着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老师,您受苦了。”
先生淡然一叹:“朋友送的字,未必是我的写照。倘若我年纪时能做到这一点,嗨,不提这个。我这一生啊,遗憾的事不少,后悔的事不多。”
张枫懂事地扶先生座下,“老师,您坐下同小于聊,我来倒水。”
先生略带尴尬的说:“我这儿很少有人来了,没有好茶,委屈你们了。”
张枫冲先生调皮地笑了笑:“我们在您老面前就是孩子,茶可以不喝,但是您得给孩子礼物啊!我上学时就知道您是书法家,这次一定要送给我们幅字!”
我估计先生这个年纪可能抬不起胳膊运笔了,于是赶紧打断张枫的话,“你这小姑娘可真贪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生很少以书法赠人的。再说了,你也不懂书法,拿着不浪费吗?”
先生笑了笑,“好吧,孩子,过会我给你几个字,但是没有力气写很多了,老了啊。”

先生望了望我,关切地问:“小于,现在常常读哪方面的书,对宪政问题还有没有兴趣?”
我答道:“法学方面的书已很少看了,虽然市场上新作不断涌现,但不过是虚假繁荣罢了,几乎没有几本值得读的。象您老这样治学严谨的人已是很少见了,现在的法学家,一是外语能力强的极少,研究能力有限,你看他们的著作中有几人能引用外文?二是缺乏思想性,大都有一个宏大的题目,内容却泛泛之极,根本就不是学术。”
我接着说:“所以,我目前主要是读历史,试图从历史来把握和认识社会。从这个视角,我觉得好像更有益于加深对宪政问题的思考。”
先生满意地笑了笑:“不错。我建议你精读阿克顿(ACTON)的书,他是把政治学与史学结合得极好的学者。另外,仍然要坚持写些东西,把自已的思考及时记录下来。当然,我知道,你写得东西大多是发表不了的,因为你在独立思考,同主流意识形态往往不太一致。但不要灰心,我们是为学术而努力,而不是世俗功利。”
我叹了一口气,“让我灰心倒不是费尽心血写的东西不能发表,而是目前的执法环境,乃至整个社会的道德虚无。”
先生同样感叹道,“那倒是。特别是你们七十代前后的这一批人,我是很看不上的。甚至不如文革时期的那代年轻人,你们只有功利,没有信仰。”
先生拍了拍我:“小伙子,你是个例外。上学时,我很喜欢你,也很担心你。主要是担心你踏入社会会吃亏的,象我一样。看来我错了,你这孩子还是很懂得忍耐与迂回的。这点比我强!”
先生接着说:“至于执法环境,你是做律师的,是亲历者,体会自然深刻。你又在宪政方面做过研究,视角应当比一般人高一些。你说说,那些整天吆喝司法改革的人,是不是法盲?”
我笑了笑:“我对司法改革这个话题从来没有任何兴趣,在不存在司法独立的政治体制下,司法改革可能是无源之水。”
先生点了点头。

张枫看我同先生谈的法学问题越来越多,怕我忘了来此的目的,于是赶紧转换话题说:“老师,你有研究生叫李盈吧,听说她蛮聪明的。”
先生答道:“我这个人啊,年轻时就立志决不为官。所以,有时想想,也挺对不住自已的学生。比如李盈吧,这孩子聪明、用功,但毕业找工作一直不顺,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传道、授业、解惑,您都做到了。您的治学精神、道德人品都会让我们终生受益无穷的。李盈的确不错,在我的律所实习过,水平很高,也很踏实。但是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来找您,就是想让您动员她再到我们律所工作。”我说。
“李盈以前每周都给我打个电话的。最近半年没有联系了。也不知这孩子哪里去了?”
“那您有没有她有的联系方式呢?”
“嗨,你不知道,这姑娘的父母在她毕业前出事了。她父亲是南方西北某省委副书记,因为经济问题,被判刑了,她母亲服毒自杀了。所以啊,我很担心这个孩子啊!”
我心头一颤,沉默了一会。

后来我们又同先生聊了一些别的社会问题。怕令先生伤心,我们始终没有把李盈的现状告诉他。最后,先生到他的书房写了两幅字,用旧报纸包起来送给了我俩。
临别前,我再次向先生深鞠一躬,感谢先生的教诲。
先生紧紧握了握我俩的手,动情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已很少有人来看我了,所以,我得感谢你们!”
看到先生的情绪低落,于是我握着先生的手说,“老师,我们一定再来看您,你要多加保重,注意身体,过去的事也罢,现在的事也罢,都不必用心了,后来事自有后来人。安渡晚年吧。”
先生摇了摇头,淡然答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你们放心吧”

十三
小盈的家庭悲剧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伤感或同情。
这也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对她产生深切的爱,或者,也许是做久了律师,看惯了世态悲欢炎凉。
不管怎样,我对自已在这件事上的情感麻木感到震惊。
我怎么会这样一个人?
我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已的人品。
这种怀疑在脑海里持续了几天。
最终,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可能在于小盈的父亲是一位曾任省委副书记的官员。

童年的凄苦经历,造就了我今天强烈的仇官、仇富心理,说到底,也就是仇恨强势人物。
我的父亲是一位极其懦弱的男人,而我的母亲则是一位除了抱头痛哭外没有任何处事能力的人。
所以,在我能够记忆的童年生活中,村里的许多人,特别是村长、村支书那个家族,总是不断地欺负我们家。比如,看到我们家分的地肥沃,便强迫我家同他们家换,或找个理由收走,重新分地。
我清楚的记得,我九岁那年,村支书一家发现我家自种的树林渐已成材,便组织部分村民以违法垦地为由强行没收,抢走。面对这种境遇,父母两人便躲在院子里大声痛哭,乞求邻居可怜(我们同支书家是邻居)。
那一年,是我第一次怒火爆发。
我冲出家门,奔跑到树林,指着那些正在砍伐树木的人吼道:
“谁敢再动我家一只树叶,我长大了一定杀了你们全家!!”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虎背熊腰的汉子,居然被一名儿童的愤怒震愣了,不久,他们便被各自的妻儿拉回家了。
从那时起,我就发奋地读书,发誓将来一定要杀了那些人。
渐渐地,随着我学习成绩越来越惊人,村里的老少也就对我越来越客气了。我记得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我父亲有一次向村里一户富人家借农具用,那家人很不客气拒绝了。而此后我到那家人去借时,那家人却热情地借给我,并送给我一个苹果吃。

十几年后,我大学本科毕业后回当地做了市委书记的秘书。第一次回家,是县委副书记、办公室主任一同陪我回的。
当年那位村支书,带着他的儿子(是现任村支书),半夜跪在我家门前。
父亲说一定要给他个厉害。
我打开门,请支书父子进来,说道:“大哥(支书与我同辈),过去的事就算了,那时我小,不懂事,说了一些混话,你也不必记在心里。”
现在,我每次回家,也会送给老支书点烟酒什么的。这并不说明我对他的仇恨已泯,只是觉得父母还住在农村,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紧张。

十四
今天早上,警方打电话通知我,小盈已书面解除了对我的委托。
其实,对于小盈,我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如果仅就这个女孩而言,她的微笑与可爱的确不时地浮于眼前,以致于略有思念;而一想起她的贪官的女儿,不由地又有一丝咎由自取的感觉。
然而,这次小盈突然解除委托,使我清醒地感受这个女孩正面临着严重的威胁或恐吓。
尽管我已没有任何介入此案的法律途径,但我却没有理由不去关心这位女孩的命运。

我决定悄悄地去趟西北,去小盈父亲曾任省委副书记的那个省,看看能不能通过小盈父亲那起经济犯罪案件的承办人来了解她的家世背景,进而调查这起事件的黑幕。
为了张枫的安全,我不打算告诉她这次出行,对于本所的人员,我只是谈起到该省办个经济案子。

周日上午,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飞行,我来到了西北这个省的省会。
虽然地处西北,然而这个都市的女人却一如沿海女人那样衣着洋气。我漫步在街头,时而会与一些“露背装”擦肩而过。
不过,这次,我的确没有欣赏女人的心情了。
这是一个令我无限忧伤的地方。
初中的时候,我曾因家境贫穷,而来到西北这儿投奔叔叔,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饱经着饥饿与屈辱。
我的婶子是一个尖刻的女人,每次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恶狠狠的,当我试图把筷子伸子桌上某盘肉菜时,她便开始尖酸地呵斥叔叔或堂弟。所以,那时,我只知道埋头吃米饭,而从不敢望一望桌上的肉菜。当她虚伪地问我为何不吃肉时,我只好微笑着说我不喜欢吃肉的。
我在这个省份一个煤矿子弟小学读了初中。那时还是计划经济,煤矿工人的生活相对还比较优越,所以,那些矿工的子弟极其蔑视我这个农民的儿子。
当他们在厕所发现我是穿着姐姐的裤子上学的时候,便在教室里指着我哄笑,有几个坏小子还逼着我在讲台上亮给大家看看,我不服从,便被他们强行拖到讲台,翻起上衣,让全班同学欣赏!大家之所以笑这条破旧的裤子,主要不是因为它破旧,而是因为那时的女式裤子,拉链不在前面,而是在侧面。
我清晰地记得一九九0年的春节,矿上年底分花生油,每家十斤。由于叔叔家没有塑料桶,我便用篮子提着十个酒瓶去领油。粮店里挤满了工人,当我拿出一个个酒瓶来盛油的时候,周围的讥笑声此起彼伏,纷纷借以讽刺我的贫穷,我强忍着泪水,小心移移地提着酒瓶走出了粮店。
后来十几年里,那些讥笑声还时时在我耳边响起……

当天下午,我打的来到了这个离省会不远的煤矿。
街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垃圾,一阵风吹过,垃圾与煤灰便扑面而来。
由于这几年煤炭行业效益不好,矿工普遍贫穷,常常每个月只有二百块钱的生活费。
街头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中年人,身边围着一群身衬蓝缕、流着鼻涕的孩子……
我在自已曾经就读的学校附近,分明看出有几个中年人就是我初中的同学,然而,此时,他们肯定认不出面前这位衣着考究、气质儒雅的外乡人了,他们目光呆滞地望了望我,然后低头悄悄地说着什么。
我不想同他们相认,因为他们曾经深深地伤害了他们儿时那位来自农村的伙伴……

我之所以不停地在矿上这条唯一的街道上徘徊,是因为我渴望在这儿偶遇到袁圆──我喜欢的第一个女人。
那时她坐在我前排。
我一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便开始脸热。
不过,我们似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因为那时,我知道自已是没有条件向这样美丽的姑娘表达心声的。
所以,我只有每天上学的时候早出来一些,然后在这条街道上悄悄跟在她的后面……

天色渐渐黑了,我依然忧伤地徘徊在这条阔别了十几年的街道上……

十五
来到这个省会的第二天,我通过中学老师搞到了几个在当地司法部门工作的同学的联系方式。
在这几个同学中,我觉得找程国栋比较合适。
我与程国栋在中学住校时曾是一个宿舍的上下铺,他是那时少有的几个不蔑视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当时是矿上的矿长,后来调任省纪委二处处长,与当时的省纪委书记李高然关系很好。不过,我与李高然的女儿也认识,她在高中时曾经追求过我后来的一位朋友。
程国栋现在是省高级法院政治部副主任。虽然不具体参与审判实务,但这也是一个令法院同事比较看重的岗位,因为他与院长的接触实在是太密切了。作为刚刚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目前享受已副厅级待遇,其政治前途是不可估量的,听说马上就要升为省法院党组成员、政治部主任,因为目前的政治部主任就要到本省的一个地市级法院任院长去了。

我与程国栋实际上差不多有十几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他对我会不会怀有同学之谊。

周二上午一上班,我就拨通了程国栋办公室的电话,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他正在院长办公室开会,让我过一会再打。
整个上午我打了几遍电话,他都一直不在办公室。
于是,我下午直接来到省法院。虽然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我在这里的时间有限,不得不加快办事节奏。
政治部的一位秘书具体盘问了我的身份后,经过电话请示,把我引到了程国栋的办公室。
程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已经有些秃顶了。
他站来,热情地伸出双手:“意外惊喜,老于,你怎么会想起老同学了?”
“老程,你还不知道我吗,比较势利,你现在做官了,我当然要来拜见了!”我半开玩笑地答道。
“要说别的同学势利,我可能相信,你老于是清高之人,谁不知道?。”
他指着我向身边的秘书介绍道:“这就是我常给你们提到的,我那位法学博士同学,现是在著名律师,专门做国际大案,中央一些部委领导都向他咨询意见。”
我知道他是在瞎说,但也不想谦虚或纠正。因为这些官场上的人,都习惯于借吹捧自已的朋友,来抬头自已的身价。
秘书恭敬的递上茶水,然后轻轻地掩门退出。

程用手示意我喝茶,随即微笑着说:“老于,你来这里不只是看望老同学吧?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不用客气。不过,老弟我地位不高,若有些事情做不到,还望你老大哥多原谅。”
我知道,作为十来年不联系的同学,一开始就提事是不妥的,也很难让人在情感上接受。
于是,我轻松地笑了笑,说道:“你小子怕老大哥求你办事吧。不过,说实话,我这次确实不是专门为了看望你而来,我有个案子需要到这里取证,我来三天了,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还有点时间,所以就来看看你,混个饭吃。此外,我也想去你家看看老爷子,我们在一起上学时,我可是吃了不少老爷子送来的红烧肉。”
“呵呵,你老大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我到了这个位置后,同学来找我的太多,我都怕了。你也在政府机关干过,你说,这个机关里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我们出事,下台呢。”
我与程整个下午都在办公室里聊天,谈些无关紧要的事。
快到下班的时候,程通知秘书安排晚宴。
程冲我诡秘地笑了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已通知另外一个同学参加今晚的聚会,你一定会吃惊的,嘿嘿!”
“谁啊?”
“你的老情人──袁圆,她在一家公司做财务。”

十六
晚宴安排在省城一家五星级宾馆。
程安排秘书订了这个宾馆最大的一个包间,名字叫“钓鱼台”。
参加晚宴有省高院政治部的两个处长、当地中级法院分管政工的副院长、政治部主任、办公室主任,加上我与程,一共七个人。安排中级法院的人同场,显然是让他们来买单的。

袁圆一直没有到场。程不断地给她打手机,但她的手机一直在关机状态。

这顿饭吃得非常奢华,至少也在一万元以上吧。程如此安排,我想,主要不是出于同学感情,而是想在我面前讲讲排场罢了。这并不是我出于小人之心的揣测,而是因为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的人,总愿不遗余力地在故友面前彰显官威。另外,我毕竟是那帮同学中学历最高的人,程在我面前的彰显,大致还有另外的含义,也就是学习好未必就混得过他。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的这种心理,我若处在他的位置,或许也会有同样的心理。

由于有其他人在场,我一直无法向程打听小盈父亲的事。

当晚我一个劲的喝酒,一方面是为了表达同学情谊,另一方面也是想尽快拉近与程的距离。我的酒量不小,但由于胃病的原因,我在最近这两年里喝酒比较节制。但今晚为了小盈的事,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程把我送回宾馆的时候,我已经醉得语无伦次了,只记得程醉得大该与我也差不多。我们两人好像在宾馆门口慷慨激昂地表达了一番兄弟之情,然后就挥手告别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走进房间的。

醒来时已是深夜。
我发现自已的外衣已经脱掉,身上盖着毛毯。
床头柜上摆着一怀茶水,一条湿手巾。
我听见卫生间不断传来流水的声音,昨晚没有关好水笼头?
我起身来到卫生间,推开门,
一位丰韵的女人正在弯腰洗着衣服,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象母亲一样温和关切地说:“你醒了啊?好些了吗?”
她眉角的那块美人痣一下让我回想起十几年前坐在我前排的那位女生。
她就是袁圆。

“程国栋说你来了,但昨晚公司加班,所以无法到场一起吃饭。我听程的秘书说你住在这里,就直接来这里看看你,怕你明天一早就离开了。”
我只是痴痴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在宾馆大厅看见你喝醉了,就扶你进来了。你看,衣服全被你吐脏了。”
我毕竟还没有完全清醒,仍然是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
“你躺着吧,衣服马上就洗好了。”
坐在我前排的女生慢慢变为眼前的女人。
我不知此时的心情是兴奋,还是悲凉。但是,我确实没有一丝突然的感觉。生活中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当它突然呈现眼前的时候,你反而觉不出它的意外。
她继续弯腰洗着我的衣服。

她优美的曲线在弯腰的姿势下愈显性感。
这就是我十几年前梦寐以求的身体!
我猛然将她抱起,克服了她象征性的反抗,迅速将她按到床上。
我粗暴地脱掉了她的连衣裙,用力将她压到身下!
我在她娇羞的呻吟中忘我的挥洒……

十七
激情释后,袁圆温柔地俯在我的身上,许久没有说话。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圆润的臂部,静静地感受她丰满的双乳压在胸口的感觉……
而我的思绪则回到了中学时代,回到了矿上那条灰黑的街道,眼前朦胧地出现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沮丧地跟在一位清秀美丽的少女身后……

“你是不是觉得圆了一个儿时的梦?”她突然问我。
我淡淡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她用舌尖轻轻吻着我的耳朵,继续说道:“其实那时很多同学都知道你喜欢我,因为你一遇到我就脸红。其实你也不要觉得那时大家都看不起你,大家有时开你的玩笑,也未必都是恶意。你从小就有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其实很招女生喜欢的。我那时曾悄悄梦想会嫁给你,可惜你根本就不敢跟我说话,等到我在心理上真正需要男人的时候,你则早已不知去向了……”
我竟然没有一丝难过的感觉,只是有一种彻彻底底的无奈从心头涌来。这种无奈是对冥冥之中另外一种力量的屈服,这种力量顽强地控制着我的命运,无论我如何挣扎。这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自已的脆弱与渺小……

我用双手轻轻地托起了她的脸,她甜美地一笑,幸福地闭上了眼晴……
多么美丽的女人啊!
脸庞依然是那样的清秀,高雅,只是添上了女人成熟后的风情。
虽然已过三十,她的肌肤却一如少女那样,有着月亮般地光洁。
我的目光悄悄地向下游走,看到了她那丰满挺拨的乳房……

又一番温柔热切地云雨,我们彼此用身体追忆着十几年前的倾心与向往。
这一次做了好久,以致事后沉沉地睡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袁圆正坐在床前微笑地望着我。
“你有些老了,看,你的眼角纹”,她用手指抚摸着我的眼角。
“你这次是为什么来这里啊?”她递来一杯开水,问我。
我发现,当你与一个女人有了肉体接触之后,你会对她有一种发自心底的信任。
“我想来了解原省委李副书记的案子,他的女儿在北京出事了,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是我的当事人。”
“真是祸不单行啊,李伟志是省委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听说是受贿被人举报了,当然,也被查出女人问题。不过,他的口碑的确也不怎么样。听程国栋说,他与省纪委书记李高然关系不好,李高然的一个亲戚在提市委书记的时候,遭到李伟志的强烈反对,估计成仇家了吧。他这个案子就是李高然退休前办的最后一个案子,当然,最终还是中纪委定下来的。”
“你觉得程国栋会帮我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吗?”
“这看你与程的交情了。程国栋也是靠着李高然的关系上来的,所以,你不要对他有太大希望。另外,程与你不一样,这个人有做官所需要的狠劲,人也非常黑,其实告诉你吧,反正我也不是你的老婆,无所谓了。我没有考上大学,我现在的工作是程帮我找的,不过,他不仅拿了我的钱,而且,而且,…,这个畜生强行占有了我的身体!”
我把袁圆紧紧地抱住。
她象个孩子般在我怀里放声地抽泣……

后来,袁圆告诉我,程国栋之所以安排我与她见面,是期望我们发生性关系,以便使其甩掉袁圆。因为,袁圆并不是个懦弱的女人,程占有她之后,她曾要胁程离婚,否则就举报程。当然,她要求程离婚,并不是想与程结婚,而是想让他付出代价,至少是政治上的代价。因为,离婚会严重影响那些政治新秀在他人心目中的品行。


十八
我关闭了所有的通讯工具,安静地陪了袁圆一天。
我清楚意识到,我与袁圆,此生很可能只会有这一天。
在这一天里,我们既有倾心地交谈,也有热切地做爱。不过,谁都没有表现出即将离别,抑或永别的伤感。
袁圆有着我想像不到的成熟与冷静。这表明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亦经受过不少波折。所以,看到她成熟的表情,我反而有一种无奈的黯然与悲伤。

第二天手机开机后,收到了几条短信。张枫不断地问我现在何处,程国栋也发短信问我何时离开,建议再聚一次。

我给张枫回了个电话,说正在外地办案,周末回京。
张枫在电话那头告诉我,她已托人了解了李盈在看守所的生活,一切还算正常,只是不太配合警方的讯问,此外,检察院已正式批捕了。
张枫最后告诉我,她希望在北京的天空里能时刻感受到我的气息。
我尴尬地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根据袁圆以前从程国栋那里了解到的信息,我觉得很可能是李高然一伙人对小盈下的手。小盈的父亲已入狱,母亲已自杀,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不放过小盈这个孩子,也未免过于苛刻狠毒了。
由于程国栋是李高然的关系,所以,我不能让程知道我在关注李盈的案子。但除程之外,我又能向谁打听李盈父亲的情况呢?
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通过程国栋的关系,交往李盈父亲案件的办案法官,看看有没有希望了解到一些案情。

上午到商店买了三千多块钱的烟酒,到家里探望了一下程的父亲。老爷子见到我非常高兴,大致是觉得他儿子的人缘好吧,坚持留我在家里吃了午饭。

程国栋下午一上班就给打了电话,约我去他办公室聊天。

见面后,程首先感谢我去看望他父亲了,并说老爷子要求他好好招待我。
程今天表现得格外热情从容,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一起上学时的那种容洽。我想,原因不仅是我去看望他老爷子了,而且还可能是因为我与袁圆的交往,使其有了摆脱袁的理由。
快到下班的时候,程问我晚饭愿意叫上谁一起来。
我对程说:“老弟,我是做律师的,而且主要是做刑事案件,所以,能不能给我个高攀的机会,叫上你们刑庭的庭长啊?以后我若是来这儿办案,起码不会为难我。”
“这好办,张庭长正求我托关系把他调到检察院干反贪局的局长呢。”
程马上给张的办公室打电话,但一直占线,程说:“我们一起到办公室叫上他吧,正好你还可以见见其他的人,混个脸熟。”
程并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不巧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法官正生气地同张庭长争吵什么:“你们当官也不能这样啊!老百姓的案子……”
程拍了拍手,大声地说:“兄弟们,不要吵了,我给你们介绍个哥们。这个我的初中同学,于博士,京城大律师,专做国际大案的。”
张庭长礼貌地伸出双手:“程主任经常提起你的,今天终于见面了,我同程主任是哥们,所以,咱们都是自已人。”
“小程已经向我介绍过您的情况了,久仰。”我之所以称程国栋为‘小程’,是向张庭长暗示我与程的关系不同寻常。
当我向身边的这位年轻法官伸手的时候,他却只是冷漠地冲我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程突然严肃地喊了一声:“小杨!”
这位年轻的杨法官立即停下,转过身来。
程随即微笑而不失严肃的对他说:“工作上有什么事情要向及时向组织反映,要相信组织,工作中绝对不能带有情绪化。我们都年轻,要珍惜我们岗位。”
程国栋到底是做官的人,一句“要珍惜我们的岗位”显然就具有足够的威胁力量,把这位法官吓住。
杨法官试图解释什么,程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解释:“就这样吧,晚上一起吃饭,正好你也是位博士,帮我陪陪这位哥们。大家都是兄弟,能有什么啊?”
杨法官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留了下来。

我对小盈父亲案件内幕的了解,就是从这顿晚饭开始的。


十九
我、程国栋、张庭长、杨法官四人一起来到一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饭店。
这家饭店位于城郊,没有挂招牌,大门紧闭,很像是大机关的疗养院。
程在门口打了个电话。不一会,一位文质彬彬地中年人带着两个保安把门打开,请我们进去。
大门随即关闭了。
那位中年人帮我们打开车门,谦卑地说道:“程老板,欢迎,欢迎!”
程并不答话,只是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带着我们径直走进楼内。
这座楼内的装饰倒像比较高档的茶馆,古朴、精致、优雅,大厅内回旋着悠扬地古筝乐曲,两排身着深红旗袍的少女向我们深深鞠躬……

程带我们来到三楼深处一个宽敞的包间,包间内设有一个小舞厅,四个内室,每个内室都摆着一张松软宽大的沙发。
我们坐定后,程向服务生招了招手:“把妹妹带上来吧”。
二十多位薄纱少女在领班的带领下依次走了进来,在我们面前站成一排。
程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对领班说:“今天就脱台吧”。
话毕,妹妹们一个个罗纱轻退,赤条条地呈一横列。眼前这耀眼的雪白,恍然就是小时候晒在冬日暖阳下的一排大白菜。
这种联想使我禁不住微笑起来。
程看了看我,轻声问道:“老大,还满意吧?”
我知道他误解了我的微笑,便说:“看不太清楚,你定吧。”
程对小姐们喊道:“每个人都到我大哥面前站一站!使出点骚劲来,别他妈的扭扭捏捏的!”
我挥手打断了程的话,“不必这样,我看妹妹们都不错的,你们几位觉得如何?”
张庭长插话道:“于老板,我提个建议吧,不如让她们一起跳个艳舞,看看骚劲怎么样。嗨,光看长相不行的,长相好的,活不一定好。”
没等我回答,程便说:“不错,那就这样吧,开始跳!老大你看好了,你挑完后我们再挑。”
领班关闭了室内部分灯光。迪曲嘎然响起,小姐一个个跃入舞池,开始扭动起来……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杨法官,他坐在那儿一个劲的喝茶,脸上露出想看又不敢看的表情。
我对程悄悄地说:“你把自已的兵带到这种场合,不太合适吧,你就不怕把柄留到别人手里?”因为,通常极少出现领导带着下属来这种场合的。
程轻蔑的笑了笑,轻声对我说:“这小子自恃才高,不太听话,经常不按领导的意思办案,他是刑法专业的博士,又不便将其调离业务庭室,所以,只好拉他下水了。”
程接着说:“他若是举报我,我自有能力摆平,可若是举报他,他就死定了。最近有个案子在他手里,今晚的饭就是那个当事人买单,其中有一个小姐是专门给他找的,必要可做人证威胁他。”

小姐们步出舞池,到客人面前扭动着性交的动作。
程把领班叫到跟前低语了几句。领班心神领会,把一位略带娇羞的女孩安排到杨法官面前。
舞毕,大家各选了一位小姐坐在自已身边。
吃饭的时候身边有一位裸体女人,虽不至于恶心,但也确实没有什么性感。
杨法官依然不太自在,脸上微微地渗出汗来。我看到他身边的小姐正在悄悄抚摸他的阴部。

喝了一会酒,程提议各自陪妹妹谈谈心吧。
杨法官面露难色,看了看程,程温和地对他说:“老弟,就是聊聊天,去吧。”
当然,我知道,任何男人进去后,都不会只是聊聊天。
我与小姐到内室后,程、杨也领小姐进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种场所通常难以提起性欲,今天依然如此。在这些浮华荒淫的场景下,我总感到万般悲怆。我也由此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已是一个骨子里充满了忧伤的人。
谁没有母亲姐妹,可同样是女性,这些小姐却生活如此没有阳光的地方。
嗨,也许是她们好吃懒做吧!

小姐拨弄了我半天,也没有硬起来。我微笑着拍了拍小姐的脸,塞给她三百块钱,走出了内室。
不一会,我看到杨法官满脸愧色的走了出来。
我递给他一支烟,真诚地对他说:“兄弟,我们到阳台上透透气吧。”

二十
阳台上。
杨法官淡淡地抽着香烟,仰视着夜空,沉默着。
这是初秋的夜晚,一弯明月在云层中匆匆穿梭……

杨法官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在这清澈的苍穹下,我们却干着如此肮脏的勾当,唉,迟早会有报应的。”
我望着天际边的万家灯火,轻声答道:“千百年来,哪一朝的权贵不夜夜弦歌?可谁曾遭受过报应?我们过惯了庶民的生活,只理解庶民生活的常态,而不理解权贵生活的常态,所以,这些许的负罪感就是这两种不同生活逻辑冲撞的产物,当我们习惯了权贵的生活,这种感觉就不会有了。”
杨法官看了看我,说:“在这种环境下,我虽然也控制不了自已,但脑海里总会闪现出在家乡艰难挣扎的乡亲,所以,内心是痛苦的。”
“也许,那些乡亲会为你今天能过这种生活而骄傲呢?你不必自责,常来这种场所就会好了。我最初的感觉跟你现在的差不多。”

“听说你在机关工作过,为何当了律师呢?我看你还是挺适应机关这一套人情世故的。”他问我。
“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律师收入高一些吧?也许是因为想找个可以多少讲点真话的环境?也许是为了内心深处朦胧的理想?谁知道呢!我已经不去想这种问题了。”
“你觉得我辞职做律师如何?”
“初次相逢,我对你还不太了解,所以,不好说。但是,如果你对中国官场的潜规则驾驭不熟,最好不要做律师,因为你会很难找到案源,也很难把案子做好。对于中国律师而言,靠得主要不是你对法律的精通,不是你较强的案例思维能力,不是你干练的作风,不是你优越的口才,而是你的处事能力,特别是和官员的交往能力,以及利用和控制官员的能力。当然,我谈得是指大律师所要具备的素质,如果纯粹是为了混个饭吃,那倒也不必思考这么多。”
杨法官无奈地说:“我是个农村的孩子,真的不会折腰催眉事权贵。你看,我工作五年了,学历是最高的,到现在只是助理审判员,连个审判员都任命不了,还干个什么劲!?”
我宽慰他说:“当我们从事法律职业的时候,我们的价值不在于个人有多么高的级别或俸禄,而在于我们的努力在多大程度上增进或实现了社会的公平与正义。这听起来固然虚伪,但却是我的真实想法。你想想,我们手头的每个案子,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是诸多工作的一项,也许无足轻重,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很可能就关系到他家一代或几代人的祸福。你一位刑事法官,你每公正审理一起案子,都可能让涉案当事人一家传颂数代。”
我指了一下夜空,接着说:“所以,你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注视着这轮明月。”
小杨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拍了拍小杨,“兄弟,进屋吧,为了正义,我们还得继续在这种场合周旋。”

二十一
短暂的交谈使小杨放松了许多。
随着酒越喝越多,小杨的脸慢慢红润起来,话也越来越粗俗了,手脚开始放纵地在小姐赤裸的身体上游弋。
嗨,人哪!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点燃支烟,悄悄步出房间。
大厅里回荡低沉悲怆的古筝乐曲,周围包厢里阵阵传来尖厉淫邪的调情声,恍然在演绎着浮世万态……
一股强烈的厌世情绪突然袭上心头……

走出大厅,来到院子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嗨,秋天到了,空气那么凉爽,还弥漫着挂满露珠的青草散发出的气息!
周围安静多了。
我站在草坪上,注视着刚刚从云层里游出来的明月。那么皎洁,宛若少女恬静的脸庞……
好久没有看过月亮了,特别是像今晚这样可以看到山峦的月亮。
我又开始怀念起家乡。
每年这个时候,就是该到地里收获花生、红薯的日子了。我小时候,在这段时间,总是睡在野外的田地里,以防小偷偷庄稼。
我在田里整平一小块的地方,铺上几层厚厚的花生秧或红薯秧,然后躺在上面,盖上被子,开始欣赏那轮高悬在夜空中的明月,回想着长辈讲过的嫦娥,或是轻声低吟几句初学的与月亮有关的诗句,畅想着快快长大后的生活……
月光轻轻地洒在脸上,露珠悄悄地爬上发梢……
静谧的山谷里熟睡着一位贫穷的少年……

我不由地流下了泪水。
这难道就是我的生活?
我才三十岁啊,可内心仿佛早已古态龙钟了。
我彻彻底底地觉得自已已是强弩之末了,似乎已没有力气去拼搏、去周旋……
我好想回到家乡,安稳地做个农民,安稳地做个贫穷但与世无争的农民。
历史长河的滚滚巨浪终会无情地将我们淹没,无论你我在尘世如何挣扎!

手机响了,他们催我回去。
我擦了擦泪水,坚定从容地向楼内走去……

二十二
小杨醉了。
小姐赤裸地跨坐他的腰上,双手在他身体里纵情地摸索。
小杨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抓着小姐丰硕的臀肌,不停地向小姐嘴里吐着烟圈……
程国栋的眼里流露出得逞的目光。

我估计,程很可能授意那位小姐留下了小杨的精液。
不知是在一股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下,使我不忍看到这样一位良知未泯的法官陷入他的圈套。
于是,乘他们与小姐到内室梅开二度的时候,我悄悄地从那位小姐包里取走了一包用卫生纸包起来的东西。
这正是小杨动情时留下的。
但是,我没有把它扔掉。我准备在小杨清醒后亲自交给他,给他长长记性。
当然,这位小姐如何向程交待我就管不了了。如果这位小姐足够聪明,就可以找份假的蒙混过关,照样骗到程的报酬。倘若以后被揭穿,但那时小姐早已远在他乡了。那有小姐会持续在一个地方做台呢?

凌晨三时才回到住处。我冲了个澡,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的时候,我被电话声吵醒了,是张枫来的电话,她说刚从法学院的网站上看到了何邦危教授去世的讣告。
何教授去世的消息多少令我感到突然,前些日去看他的时候,身体还算硬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楞了一会,很快便冷静下来。
我已经经历过几位亲人的去世,所以,遇到这类事情,倒也能够保持清醒。实际上,在亲人去世后的最初几个月,或更长的时间里,我们在潜意识里很难相信他已经永远的走了。比如,我哥哥去世十多年了,但我一直觉得有一天他会突然回来的。
十二年来,不知有多少个日子,会在午睡醒来的那一瞬间,恍然觉得是与哥哥一起睡在老家的炕上……
小时候,父母忙于种田,很少管我们,我是哥哥带大的。

不管如何,我要去参加何教授的追悼会,最后看他老人家一眼。
我打电话订了第二天清晨回京的机票。

何教授的去世唤醒了我对已经去世的哥哥的怀念。整个上午,我把自已关在客房里,任凭痛断肝肠的记忆在脑海里回旋……
哥哥去世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大学就要毕业的那一年。如果活到现在,该是三十五岁了。如果活到现在,孩子也该十来岁了吧。如果活到现在,我就可以有人谈谈心了……
哥哥是被班里那帮城市的孩子欺负死的。那时候家里依然很穷,没有钱供哥哥上学,所以,哥哥业余时间要在学校打工,扫教室,所以,他每天只能在学校吃一顿菜,所以,他一年四季都只能穿着那一条破旧的裤子!
哥哥就是在这所城市里上的大学,一所重点大学。不知为何,那时他们班里好像只有他一个农村籍的学生。那些城市的公子哥们自然是看不起哥哥的,他们嘲笑他的贫穷,嘲笑他的被子没有被罩,嘲笑他的袜子有好几个洞,嘲笑他连个录音机也没有……
哥哥沉默寡言,一直忍受他们的嘲弄,一直不停地写信督促我用功读书。终于在四年大学生活就要结束的那一年元旦,他不再忍受,也不再给我写信了。
哥哥在同宿舍人的吩咐下到水房打完最后一壶水,然后就伴着那帮狗男女元旦舞会上狂吠声,迎着萧瑟的风雪,孤独地徘徊在宿舍楼顶上。楼顶的雪不知被哥哥踏了多少遍,他的内心不知犹豫了多少次,终于,他的意志再也承受不了一丝屈辱了……
哥哥跳楼了,在富人们的欢快声中。
漫天飞舞的雪花很快淹埋了哥哥…...
他的世界安静了,耳边再也不会响起尖酸的嘲讽,但再也听不到弟弟十几年后依然在深夜里的黯然哭泣……
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我操你们家所有的娘们!穷有错吗?!

哥哥的骨灰就放在这个城市的殡仪馆里。
是我决定把他留在这个城市的,因为,他的弟弟想若干年后能在这个城市还他一个尊严。

我还是去看看哥哥吧。因为我需要当着哥哥的面大哭一场。
我到银行取了一万元现金,打的来到了殡仪馆。
由于没有带《骨灰证》,工作人员不让我进。我解释了半天,一位中年妇女看到了我眼里的泪花,便出于同情,用她们的钥匙帮我取出了的骨灰盒。
殡仪馆冷清清的。我抱着哥哥来到一个四周没有人的地方。
照片上的哥哥依然微笑地望着我,那么青春。
我似乎已没有什么悲伤,轻声与哥哥谈着我这些年来的变化,告诉他父母的身体状态,以及其他姐弟的情况。
聊了一个多小时。
没有什么话了,我就静静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哥哥。
突然,一股强烈的悲伤、委屈与愤怒涌上心头。
我开始放声大哭!
像荒原上一条孤独的狼,用响彻青空的嚎声,挥洒着我对哥哥的想念,挥洒着自已的无奈,和对某些人,乃对社会的仇恨!
一直哭到嗓子沙哑,出不了声了。
我从包里掏出刚从银行取出的现金,点燃了,轻声泣道:“哥哥,你花吧,再也没有人嘲笑你穷了,你的弟弟有钱了,再也没有人会嘲笑你的弟弟,也没有人会嘲笑咱家了……”
也许我的做法很俗,但只有亲历者才会体会那种心情。

从殡仪馆回来后,已近傍晚。我也没有什么心思吃饭,便开始整理东西,明天回京。
突然,我从昨夜换下来的衣服中发现了那包卫生纸,于是便匆匆拨通了小杨的电话。
……


二十三
“唉,昨晚失态了,请于博士多多包涵!”
杨法官见到我后,显得格外不好意思。他以“博士”称呼我,证明他也十分在意他自已的这个学位。其实,在官场上,学历高未必就是你的优势,相反,却往往会因而树敌,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已的身边有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大家彼此彼此,弟兄们在一起,只要玩得痛快就好。”我轻松地笑了笑。
“老兄是不是感冒了,嗓子怎么哑成这样?我陪你到医院看看吧。”
“嗨,昨晚烟抽多了,经常这样,无所谓的。”
“老兄这么累,还叫我过来聊天,非常感激。程主任一会也过来吧?”
“我没有叫老程来。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今晚约你过来,主要是弟兄们在一起聊聊天。我很想认识你这位朋友。毕竟,我们都是科班出身的,容易沟通些。不过,我可不是为了办什么案子,你应该了解,如果我在你们法院有案子的话,直接找老程就行了。”
“那是那是,我就是想帮忙,也没有那本事。你看,我毕竟只是助审员而已。”小杨略有尴尬的答道。
我给他倒了杯水,说:“昨晚跟你交谈了几句,挺投机的。所以,今晚正好没有什么安排,就请你过来了。”
我掏出那包卫生纸,放在他面前:“这个还给你。兄弟,以后注意点。”
小杨一脸诧异。
我尽力平静地对他说:“这是你昨晚留到小姐身体里的东西,估计那位小姐想敲诈你。我悄悄地从她包里取出来的。你不会不相信吧?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化验一下,呵呵。”
我接着说:“不过,请你不要去难为那位小姐。也许她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再说了,你和程主任他们毕竟是做了那事,人家也不算是诬陷吧?另外,这事你永远不要同程主任或张庭长讲,他们是领导,你要照顾人家的面子。还有,那两位领导比你老道,小姐是没有机会留下他们的。”
我之所以这样讲,是不想让小杨怀疑老程。毕竟,我与老程也是朋友。
小杨如释重负,感慨万千地说:“老大哥,太感谢你了!这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见人哪!”
我笑了笑:“既然我把你当兄弟看,你就不必谢了。我到这种场合多一些,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所以,会留心这种事的。呵呵。”
小杨约我出去喝茶,我说算了吧,一起去外面散散步吧。

我俩漫步在宾馆不远处的护城河畔。
这个城市的节奏不像北京那样强烈,华灯下的夜晚依然透着几份闲适。
秋天到底是来了,微风不时地送来一股萧杀的凉意。对于像我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这种气候总令我有几丝淡淡的忧伤,因为自已对儿时秋天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
杨法官此时似乎也有同样的心境,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起他的童年、他的奋斗历程。小杨是在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所说的“西海固”长大的,那里延绵着无尽的干涸,放眼望去,尽是黄土高原上起起伏伏的沟壑。我曾去过他的故乡,即便在今日,那里的贫穷也足以令人落泪。那里没有地下水,人们终年靠天吃饭。他们主要的食物就是土豆。小杨说,直到上大学,他才第一次吃到鱼,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许多没有见过的青菜。
小杨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直读完了博士,不用说,他的大学生涯也必定充满了无尽的辛酸。
我发现,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总是对往事念念不忘。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眩耀现在的成功?还是要赢得别人的同情?
好在我已很少会对别人提及此事,包括我自已的妻子。妻子都厌烦我谈到这类问题,何况别人呢?

“你怎么不去当官,而跑出来做律师呢?”小杨突然问我。
“我理解你的意思,像你我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克服对权力的向望。因为,我们在农村时,受权力压迫实在是太强烈了,比如,你现在回忆一下你们村的村长?所以,我们这些考上学的,首先都是想着去权力部门。在家乡邻居的眼里,我们那怕是千万富翁,也不如一个县长。这就是官本位。可是,目前的官场规则越来越排斥我们这种人了,我们一没有背景,二没有钱,做官的希望太渺茫了。少数几个成功者,也往往是通过“卖身”,娶了权贵的女儿,或是具有极高的“奴才”本领。”
我接着说道:“老弟,如果你想做官,那就不应该呆在公检法,这种地方人事流动太慢,等你熬到庭长退休的时候,你也离退休不远了。如果你真想当官,就想办法往政府那边调吧,当然,去了之后也未必如愿。”
小杨叹道:“我来法院,是因为我有清官情结,想公正的执法,尽自已的力,还人间一份公平。”
我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这家伙也够天真的,说:“虽然不少人在吆喝司法独立,或法官独立,实际上,法院也是一个行政机关,都是领导说了算。你若是坚持公正执法,明天你就会被调到办公室,负责给大家过节发苹果了,连碰案件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们只有周旋、折冲,有时不妨在汇报案子的时候做做假,故意将托人那一方当事人的行为说得严重些,呵呵。”
小杨沉默了。

“你来这里就是专门看望程主任吗?”小杨问我。
“我想到这里了解我的一位当事人的家事,可是,浪费了一周时间,没有什么线索。”
“能说来听听吗?”
我觉得与小杨之间已经建立了一定的信任,便简单地提了提及李盈父亲的传闻。
令我意外的是,小杨正是当年联合办案组的成员。

二十四
五年前。由于小杨刚毕业,学历高,在省城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所以被有关领导看中,抽调到中纪委牵头组织的联合办案组,查办小盈父亲李伟志渎职犯罪一案。这个案子前前后后拖了一年之久,小杨在一直在那儿工作到案件调查清楚、检察机关提起公诉之时。这个案子是异地审理的,小杨现在供职的省法院并没有参与此案的审理工作。
小杨了解到本案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他对我说,不管怎样,小盈父亲受贿、养情妇都是事实,李伟志有此下场也确实咎由自取。但是,李伟志可能在狱中仍然难以明白的是,涉案的行贿者,以及他的情妇,都有一个共同的幕后老板,那人便是省纪委书记李高然。中纪委最终查了这一层内幕。组织上虽然没有追究李高然的法律责任,但是,还是做出了“建议”他提前退休的决定。
李伟志与李高然是同乡,他们都是七十年代当兵出来的。他俩都在部队混到了团级干部,然后转业回到了地方。李高然到了煤矿工作,几年后就任该省最大的矿务局局长。小盈的父亲则转业到了本省唯一的钢铁厂工作,几年后提升为钢厂党委书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国有企业深化改革的时期,他俩几乎同时被提拨重用,离开了企业。李伟志当上了省公安厅厅长,李高然当上了省纪委书记,而且,两人同时都是省委常委。由于是同乡,两人最初的关系还不错,他们关系恶化的转折点是在一九九四年竞争省委副书记的时候。那时,这两个人是呼声是最高的。不过,李高然作为省纪委书记,看起来要比李伟志的希望大些。然而,李伟志却通过一些特殊的关系和手段,在省委调整班子的关键时刻,指使人向中央举报李高然就任矿务局局长时,隐瞒重大矿难事故不报。所以,李高然落选,李伟志则顺理成章的当上省委副书记,分管政法工作。
小杨说,小盈父亲李伟志虽然外表很谦和,但工作方式却很霸道,容不得不同意见。他与时任省委常委、纪委书记李高然常常因工作原因发生冲突,其中,在省检察院人事安排方面两人就有过激烈的较量,因为谁都想安插自已的人进去。两人关系的决裂发生在李高然的侄子竞争本省最富的那个市的市委书记这件事上。李高然早年丧父,是在他大哥的抚养下长大成人的,因而在其侄子这件事上可谓苦心经营,上至中央,下至省委班子的其他成员,他都前前后后地做了不少工作。为此,他还对李伟志做了很多隐忍谦让,包括主动安插李伟志的一些关系到下级纪委工作。然而,他的隐忍谦让并没有得到李伟志的回报,在省委常委讨论该市市委书记人选的时候,李高然的侄子还是被李伟志断然否定了。
从此,李高然叔侄二人便不惜重金,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策划了对一系列事件,最终扳倒了李伟志。在一定程度上讲,是李伟志的飞扬霸扈酿就了他个人、以及家庭的悲剧。
小杨最后感叹道,世事难料,两人虽形同陌路,可他们的女儿,即李伟志的女儿李盈、李高然的女儿李妙,却是中学同班同学,亲如姐妹,常常在对方家里吃住。
李妙?不就是追过我的朋友──金伟──的那个女孩吗?我曾经见过她几次的。

二十五
与小杨告别后,我独自回到了宾馆。
我给程国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明晨就要回京了。程正陪领导在外面潇洒,说今晚不能过来看我了,明天送我去机场。我告诉他大清早不必过来了,并请他多多注意身体。我们这个年龄应酬太多,往往不太注意身体的。
随后我又给这几天见过的几个人发了条短信,说了些感谢和告别的话。
但我没有给袁圆打电话。我觉得,我不声不息地离开这儿,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伤感。

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房间的门铃声把我吵醒了。
是袁圆来了。
她轻施淡妆,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旗袍和一双优雅的高跟鞋。更别致是,她把那一袭秀发盘了起来,宛如新娘一般。
清秀而妩媚。
“程国栋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要过来看看你。”
我站在门口,略带谦意地对她说:“我不想打扰你,所以,没有通知你。”
她看到我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便说:“你是不是很累了?我过来看你一眼就行了。”
因为心情的原因,我今天不想与她发生身体上的接触,所以,只好提议一起出去走走吧。

我换上一身西服,陪她打车来到省城最著名的一家咖啡厅。
到底是省城,这么晚了,咖啡厅依然坐着不少情侣。
袁圆静静地偎在我的身上,轻轻抚摸着酒杯。
“你会很快将我忘记的,对吗?”她忧郁地注视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
“你要注意休息,要抽空锻练,我最担心你的身体了,看你,这么瘦。”她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胸。
我淡淡地笑了笑。
她越来越紧地抱住我……

沉默。
似乎什么话都说尽了,似乎想说的话还都没有说。
除了忧郁和无奈,我的脑海几乎都是空白。
命运,真的都是命运。
我与这个女人,如果还能相见的话,大概是在白发苍苍的时候。

我的眼前又开始浮现坐在我前排的那个女生,那天真美丽的双眸。
我开始后悔这次相遇。
本来,她的世界中不必出现我的……

“我给你唱支歌吧?”她眼晴一亮,提了这个建议。
“好啊,我很喜欢。”她的嗓音很美,我很早就知道的。
她走上舞台,拿起话筒,深情地注视我。
大厅里回荡起袁圆忧郁低沉的歌声: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
我痛苦地低下了头,闭上眼晴。
我恍然看到了童年的自已,在晨雾中,踏过冰河,背着书包,向学校走去……
大学时代,夹着书本,在夜幕中,最后一个从图书馆走出来……
工作后,在法庭上艰难激昴地论辨着……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常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我点上一支烟,静静地走出了咖啡厅。
身后依稀传来袁圆忧伤的歌声……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中就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

二十六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我凝视着机窗外宛若冰川的云层,沉思上次同张枫一起到何邦危教授家时,他老人家送给我的那幅字画。也许,这句话不只是告诫我,也是他对自已坎坷一生的注解。
该句出自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鹧鸪天.送人》,“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边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我隐约感到,何老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仍然对艰险、悲凉的世途余悸深深,嗨,“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古今如此。

上午九点半回到了北京。
从机场出来后,我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办公室,向助理律师了解了其他几个案子的进展情况,给他们分配了一下工作,顺便问了问大家的生活。我对所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平淡、随和,但也不会同他们开玩笑、聊天,我很少去过问一些具体的事情,也不会像某些律所的关头那样装出一幅领导的架子,我跟其他的几位合伙人多次讲过,律所不是政府,也不是企业,大家凑在一起就是干点事业,不要指望在这儿找什么当头的感觉,不要盛气凌人地同律师助理和一些事务人员说话。

中午同在京的几位合伙人一起简单吃了个饭,聊了聊所里的情况,然后就驱车回家了。
家里冷清清的,饮水机的水好久没有换了,冰箱里除了不知放了多久的水果外,也没有什么东西。我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洗了洗衣服,里里外外擦了擦,拖了拖,然后人又叫人送了桶矿泉水。随后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我给张枫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她显得格外高兴,约我一起吃饭。我觉得有点累,不太想出去,便建议改日再见吧。她犹豫了一会,也没有勉强,随即告诉我学校明天早上九点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何教授的葬礼,问我去不去。我说我这么急着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你明早在家里等我,我开车接你一起去。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来,换上一身深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衣,系上一条黑色的领带,驱车来接张枫。张枫也换了一身黑色的套装,看来,我们今天的心情都一样沉重,都想借服饰来表达对先生的哀思。
张枫在路上说,我们应当替小盈献个花圈,毕竟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啊。
我点了点头。

初秋的早上,公墓到处透着几丝凉意,不过,没有风,苍劲的松柏静静地肃立在山坡上。
我们来得稍早一些,冶丧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布置花圈。我看了看挽联,大都是什么“学苑痛失泰斗”、“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之类的恭维话,我想,先生早已看淡人世的功名利禄,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决不会为这些颂词触动,而且,写这些颂词的人,不乏先生在世时经常打压先生的那些人。
我决定写一幅真正反映先生心声的挽联,让前来的人都知道先生的际遇。琢磨了一会,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在哪里读到诗句。我拿起毛笔,用魏碑体一气呵成:
邦危先生千古:
空阔已无千里志弛驱枉抱百年心
弟子:李盈张枫于名扬敬挽

顺便说一句,我小时候练过多年书法,以草书见长。

参加追悼的人们陆续到来。其中,自然主要是司法实务界和法学学术界的人士了,包括一些高层的官员。我想,很多人来到这里不是出于对先生的缅怀,而是珍惜这个交际的机会罢了。你看,他们三三两两的攀谈着,不少律师还不停地穿棱发着名片。我相信,先生暮年的时候,他们肯定没有去看望过。
我和张枫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偶尔跟熟人点头示意一下。

九点正,追悼会正式开始。
哀乐鸣起,一片肃穆。
大厅正中摆放着先生巨幅遗像,他老人家一脸平静地注视着众人。照片下是先生的遗体,安眠于菊花丛中。花圈与挽联一直从大厅四周延绵到厅外……
悼词首先回顾了先生的生平,从负笈海外,到受《新民主主主义论》鼓舞,毅然回国执教的等等历程,对于先生此后受到的种种不公正待遇,则统统未提。悼词最后总结说,先生的一生是不计名利、无私奉献的一生,是忠于祖国教育事业的一生,他的学术品格与治学精神永远值得后人学习和敬仰,他的去世是法学界的巨大损失,何邦伟先生永远活在大家心中!
我想,走出追悼会大厅之后,能够记得先生的人就不多了。至少致悼词的那个人不会记得,他就是千方百计地打压先生的校领导!
随后大家向先生遗体鞠躬,然后依次绕先生遗体一周,并各献上一束菊花。先生的子孙大多是下层工人,没有什么文化,痴痴地站在那儿。
大家逐一前来与他们握手。
我缓缓地走到先生遗体前,深深鞠躬,献上菊花。心头不由一阵悲凉,想不到上次见面竟是永别!我又想起先生分别时说的那句话: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但愿您在另一个世界里平静、安宁……
眼前随即闪现出小盈的面容,唉,这对师徒啊!

我走出大厅,正准备离去时候,一位在冶丧委员会帮忙的师弟跑过来说:“师兄,先生的遗物中有一封给你的信,你抽空到院办公室里来取吧”。
我想,这封信注定与小盈有关。


二十七
我之所以断定这封信会与小盈有关,是因为何老先生毕竟不是我的导师,他对我的了解仅止于我的文章以及从我导师那儿道听途说的一些信息,这种普通的师生关系不致于将其身后的大事托付于我。我与他老人家最后的联系是因为小盈的事,所以他给我的信自然是要谈小盈了。

当天下午,我到院办公室取到了这封信,然后将车开到校园一处僻静的地方,怀着崇敬的心情拆开阅读。
读后,我狠狠地将信揉成一团,甩出窗外……

“名扬:
估计我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令我无限悲伤的人世了,在我下地狱之前,有件事要对你讲,不然,我做鬼也会深陷愧疚之苦。
小盈出事了。在你上次来看我之后,她的一位师兄就打电话告诉我了,而且说是你在帮她。
我是对不起小盈的。
上次你来我这儿,我没有对你讲真话。其实,小盈毕业之后再也没有与我联系过,她一定是恨我至极,因为,我对她做了一件畜生都不会做的事!
研三的第一学期末,我手头有一个出国名额,小盈同门的几个学生都想出去,当时我不打算给小盈,因为,她的家庭背景很好,完全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但当时不知为什么,小盈极力争取这个名额。有一天晚上,她来到我家……,唉,我也是老糊涂了,居然让丫头睡到了……,我真是个畜生啊!!!
后来我才知道,小盈家庭出事了,在国内难以找到好工作,所以,她才争取这个出国名额。可惜,不知为何,学校最终还是不同意她出国……

小盈这个案子一定是有人栽脏。
最近这几年,一直有人同她过不去。小盈毕业前夕,就有人愿意出钱给我,让我不通过她的论文。这些人的势力估计不小,院分管就业的领导都被他们收买了,小盈的档案也被加入了很多无中生有的评语,以致很少有单位录用她。所以,她最后只能到律所打工!
小盈的男友魏刚同她是一届学生,家在农村,家里很穷,没有任何背景,但毕业分配时却是当年分配最好的学生,估计这里面有问题。

你可能是这个世上唯一在帮小盈的人了,救救她吧!

我终于在死之前把这些事情跟你讲了,心中舒畅多了。你的咒骂声会让我在地狱之下倍感安慰!

一定要救救她啊!
老夫给你跪下了!!”

这世上还有高尚吗?这种曾令我无限敬仰的学者,居然做出这等事!
我感到万般悲凉、孤独,我真想向苍天呐喊:还有谁可以信任?!

二十八
我一直以为,知识分子的良心是社会良心的最后防线。当然,我是指那些真正的知识分子,有着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的那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那份仅存的追求正义的信心,正是来自我所认识的这些人的道德感召力。所以,看完何邦危教授的信后,这几天来,我一直处于情绪的底谷。因为它否定了那种可以支撑我的信念。
这种郁闷一直萦绕在心海。我不知该如何排解,说到底,是我不知如何重树另一种信念。张枫一直缠着问我何教授信的内容,我只是淡淡地告诉她何教授教我如何做人,并没有向她讲明真相。张枫这种女人,虽然也很成熟,但想必同我一样,把何教授这类人作为社会良知的象征。我不想打破她的这个梦。此外,我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他人,我想,这至少也是对何教授的一种尊重吧。毕竟,真做到他这种地步的知识分子已是凤毛麟角了,何况,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毅然忏悔了自已的行为。
十几天后,我开始渐渐地宽容了何教授的行为,也渐渐地忘却了那份不快。我想,不管如何,我应该自已学着去守护社会良知的底线,而不应寄希望于他人,更不应苛求他人。
只是,这种心境是孤独的,因为我很难找到可以同行的人。不用说别人,就拿律师这个群体而言,显然,它聚集了众多的知识分子。可是,同他们在一起聊天,除了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对金钱、地位、女人的狂热外,还能听到什么?而且,其中还有不少人,说不了几句,便开始吹嘘自已认识多少权贵,甚至几时与某某大人吃过吃,等等。那些成功的律师,则鼓吹自已业务能力多么卓越、权贵们多么尊重他,诸如此类。所以,我很不同意那种说法:律师是一个精英群体!我不是在贬损我的同行,我清楚的意识到,这都是制度与官场文化造成的,我连自已都苛求不了,难道还能苛求自已的同行吗?只是,我总觉得,我们身上更多地寄托了社会弱势群体的期望,在整个司法制度中,我们显然是他们最容易越近并最有可能寻求到帮助的人。虽然,我们的钱主要来自强势人物。
我是不是很虚伪?每当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扪心自问。这是一个嘲笑崇高的时代,我现在开始怀疑这种崇高,总有一天,我也许也会加入到嘲笑的队伍,去嘲笑那时持有类似我今天这些想法的年轻人。
我怕有人嘲笑我的这种思想,我怕自已因为这种思想而为社会所排斥,所以,在他人面前,我也不得不时而表达对金钱与女人的热衷。这种境地令我悲哀。
我所认识的许多成功的青年知识分子,也许他们内心深处也真挚地同情那些弱势者,但他们却也从容地放纵在声色犬马之中。我想,这不只是人性的复杂吧?否则,为什么在不同的时代,知识分子的会有不同的作为、不同的行为方式呢?我们的家国天下梦哪里去了?
或许,小时候母亲对我的告诫是正确的:“孩子,咱们都是草木之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很好了……”

诸如上述的许多问题,我是想不清楚的,这个时代的许多年轻人,想必也都同我一样。

小盈既然已经走进了我的生活,那么,不管是出于对正义的追求,还是出于对她的感情,我都应当努力地界入到这场诉讼之中。
张枫通知我,案子已经到了检察院起诉处那里了,如果要救小盈,就必须抓紧行动。不过,张枫对这件事的热情已经远不如初了,这可能是由于我从西北回来后,一直情绪底落,不愿与她接触的原因。当然,她是有误解的,因为她不知道何教授那封信的内容。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首先是要设法说服小盈,重新取得她在法律程序上对我的委托,以便使我界入诉讼,进而影响诉讼的进程和走向。其次,要找小盈的前男友魏刚,以及李高然的女儿李妙,了解其中的一些恩怨。最后,调查控方证据的真伪。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象我想像的那样条理化。我首先面对的,不是如何取得李盈的委托,而是自已的人身安全问题。
威胁日益向我逼近……


二十九

手机响了,屏幕显示“anonymous(匿名的)”。
我以为是在国外留学的朋友打来的,便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因为我的手机通常不能显示国外的号码。
“于大律师,西北之行收获不小吧?哈哈哈!”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不由一惊,她是谁?我迅速按下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没想到你也是个情种!为了个婊子,至于吗?看在你这个乡吧佬好不容易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提醒你,如果你再插手那婊子的事,你将永远失去玩女人的能力!”
一定是小盈的仇家!
我平静地问了她一句:“你何必通过司法程序呢?不如对她手起刀落,免得这么麻烦。”
“嘿嘿,你知道什么是复仇的快感吗?”
她突然挂断了电话。

这是我从西北回来两周后,也就是今天,遇到的事情。
三天前的一个晚上,我约张枫在一家咖啡馆谈了几个小时。简单地聊了聊我在西北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并希望听听她的看法。
张枫一直在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张枫抬起头来,注视着我说:“我思考了很长时间,觉得你骨子深处有些不太成熟的地方。这对于你来说,是致命的。因为你是律师,所以,你时时刻刻都应有超乎常人的冷静。你的所有执业行为,都应出于理智,而不是感情。或许你觉得你是出于维护正义而帮助小盈。事实上,你仔细地想一想,这是真的吗?看看你办过的案子,有几件是在做司法援助?你办公楼外就有一片拆迁工地,你想过要帮助那样贫苦的拆迁户打官司吗?没有。所以,你帮助小盈,实际上是出于内心深处那种莫名的情感。这份感情值得你去冒险吗?你敢肯定小盈真的爱你吗?你不能。”
她停了一会,望了望窗外,接着说道:“上大学时,我们女生之所以敬重你、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学习多么优秀,也不是因为你长得多么帅,而是你那种冷静从容的气质。可是现在,就这件事来看,你已经失去了这种气质。你在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上,多少是有些幼稚的。在这个社会,象我们这个年纪,仍然为正义、公平、国家、民族这些大词而冲动,是让人感到悲哀的。原谅我这么说你,因为真的不想看你出事……”
我看到张枫泪光闪烁。
我轻轻地啜着啤酒,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一会,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丫头,我送你回去吧。”
她起身随我离开了咖啡馆。
路上彼此都沉默着。
到了楼下,她仍然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星空。
我点了支烟,平静地对她说:“谢谢你的批评和提醒,虽然我不能接受你的那些看法。我们是有权利不去帮她,可是我的良心要求我必须去为她做些什么。这不是冲动,也不是幼稚。一起上学时的那种冷静与从容,实际上是因为我没有条件去追求我所喜欢的女生。这种冷静与从容除了找点心理平衡外,没有什么价值,也不能与律师工作中所要求冷静与从容相提并论。从司法操作的技术上讲,我们这一行的确离不开冷静。但是,我不是一个法律技工,我把律师作为自已的事业来追求,既然是事业,就当然离不开激情。像小盈这种个案子,分明是有人想把司法作为迫害的工具。这是我们法律人所不能容忍的,也是任何有良知的人所不能接受的。如果我们在这种现象面前仍然无动于衷,那么,这不是冷静,而是冷酷!”
我吸了口烟,接着说道:“你不能把小盈的案子与拆迁问题联系在一起,拆迁问题主要是政治问题,而不是法律问题,对于政治问题,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张枫沉默了一会,突然打开车门,一甩而去。

今天接到的这个匿名电话要不要同张枫商量一下?他们会不会也给张枫找过电话呢?

 三十
关于那个恐吓电话,我最终还是没有向张枫提及。毕竟,我不愿让她再牵扯进来,况且,她也对此没有什么热情了。
在得知她没有受到任何恐吓的情况下,我就主动渐渐地避开与其相处了。
我依然正常地工作着、交往着,并没有因为“恐吓”而有所“收敛”。这并不是因为我轻视他们的恐吓,也不是怀疑他们“动真格”的决心,而是因于我内心深处对生命的轻蔑。当然,我所轻蔑的,只是自已的生命。我总隐约觉得,自已会哪个不经意间长辞于世,所以,我不时会有一种交待后事的感觉,比如,不该留下的东西我会立即处理掉。我不认为这是心理上的一种不正常的表现,相反,这是对命运无常这一现实的承认与尊重。对于一个从贫苦农村走入城市的人来说,你所面对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而你有能力控制的变数却少之又少。
 
 小盈的事情决不能再拖了。
午饭过后,我独自悄悄来到了小盈所在的看守所。
这座高墙电网圈起来的院落我不知来过多少次了,但是,在今天,却别有一种心痛的滋味。我已没有小盈的委托,我不是以律师的身份,而是以小盈朋友的身份,来到这儿。所以,我今天无权要求会见小盈。
我来这儿,是给小盈送衣服和生活费的。天气越来越凉了,我今天上午到商场给小盈买了些秋天需要的衣服,当然,也硬着头皮去买了一些女性专用的衣物和生活用品。

看守所的一个中年女警冷漠地对我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交三万块钱来,罪犯突然得重病,住到武警医院去了。”
我不由一惊:“请问,她得了什么病?”
“这不能告诉你,快拿钱来就行了,我们可没有闲钱给她看病!”
我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尽量平静地对她说:“我是犯罪嫌疑人的朋友,得知这个消息,我确实感到很突然,也很着急,麻烦您帮帮忙,我想去看看她。”
她边看着报纸,边挖苦道:“你懂法吗?你好好看看这是哪儿!?哼,回家拿钱去吧,否则,没钱治疗出了问题我们可不管!”
我生气地冲她喊道:“我是法学博士,还是懂一点法的。我只是想了解她的病情,而不是本案的案情,怎么就不行呢?!至于住院费用,法律明确规定要由国家财政负担的,为什么要让亲友出呢?另外,一个健康的人到了你们这儿,怎么会突患重病呢?难道你们没有责任?!如果李盈出了意外,我首先会去检举你们!”
她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报纸摔到桌子上,站起来指着我骂道:“博士算什么?来我们这儿的,法学教授还一大把呢?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撒野!有本事你就告去!”
我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发动起车,直奔市郊的武警医院。

三十一
这里是武警医院的一个分部,位于远离市区的西山深处,四周是静谧的树林,罕有人烟。大门驻守着荷枪实弹武警战士,戒备森严。
不用问,这儿肯定是武警医院的精神病房。因为只有精神病院或戒毒机构才会安置在这种环境下。
心头升起阵阵凉意……
小盈在看守所里究竟遇到了怎样的压力与威胁?
我的眼前浮现起她在律所工作时那文静闲淑的表情……
唉,命运真是难以预料!

我坐在车里沉默了许久。
心情平静下来后,我提着衣物来到门卫,请他们转交给小盈。
门口的武警是一个不到20岁的孩子,一脸稚气。他公事公办对我说:“对不起,没有看守所的通知,我们不能为你向病员转交物品。”
我友好地冲他笑了笑,温和地用乡音对他说:“你是山东胶东人吧?老乡?”
他高兴冲我点了点头。
我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们是老乡,有空可以找我玩去。”
他认真地看了看名片,笑着说:“好啊,我来北京当了一年兵了,还没有出去玩过呢!”
“那你有时间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吧。你们的营房在哪里?到时候我可以开车接你去。”
他高兴地告诉我他的部队番号和营部地址。
我之所以要“套”出他的部队番号与地址,是因为我在武警那边有很多老乡,他们的职位都不低,我完全有可能通过他们进入这个病房与小盈见面,并通过他们给小盈以良好的医护和照料。

当天晚上,我就通过老乡的关系,约到了负责警卫武警医院的一个支队的政委。我非常隆重地宴请了他,并送给了他一笔贵重的礼物。关于我与小盈的关系,我只是简单说小盈是我的情人,所以请他就此事格外保密,不要让外人知道我托过他,以免传到我老婆那里。这位政委一脸酒气地夸我是重情义的大丈夫,说就凭这点,也会努力帮我的。
这位政委果不食言,这二天就将我买那些衣物送到了小盈那里。

我隐约觉得,小盈可能未必患病,要么是她伪装的,要么就是有人企图用强制精神治疗的方式折磨她。
我必须见见小盈的主管医生。

 三十二
刘政委告诉我,小盈的主管医生魏磊是一位年轻的大夫,神经科方面的博士后,曾在美国和日本进修过,是这所医院在神经科方面的权威。
我不由地感到的意外:除非有人想暗中帮助小盈,否则不可能安排这所医院最优秀的大夫做她的主管医生。但是,如果这个人有能力和意愿帮助小盈,他应该在几个月前就着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所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这个人刚刚知道小盈的不幸,要么就是根本不存这样一个人。如果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小盈为何能得到这样的优待?这个社会,哪会有无原无故的恩惠呢?
我不敢往下想了,因为,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这位医生很可能就是具体对小盈实施精神迫害的人!

这几天来,我几乎天天请刘政委吃喝、玩小姐,不断地赠他礼物。
估计感情沟通地差不多了,前天晚上,我提议能不能请我的一位精神病学方面的朋友前去探望一下小盈?刘政委犹豫了一阵,说回去考虑一下。
今天早上,刘政委来电话说:“对你这位有情有义兄弟,我只好冒险帮你的忙了。你让你的那位朋友抓紧过来找我,我给他换上武警军官的制服,我们以节日检查安全的名义进入病房,让他看看弟妹的病情。”
我的那位精神病学方面的朋友是一位医学院的年轻教授,叫欧阳坤。我曾经帮他们学校的附属医院打过官司,与他们精神病科有关,所以事后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我立即驱车来到来到欧阳的家里。我说我的一位女友患了精神病,请他去会诊一下。他二话没说,下楼跟我走了。在路上,我对他讲,李盈是我在工作上一位朋友,因为违反执业纪律,被立案侦查了,现在传言她精神有问题,我不太相信,请你去看看。由于这是武警医院,我们不能进去探视,你就冒充军官同刘政委一起进去。欧阳起初有些害怕,我半开玩笑地说,你的天职是救死扶伤,而不是恪守法律,人家刘政委作为军人都不在乎,你怕什么?

看着刘政委与换上军服的欧阳医生进入小盈的病房,我坐在车里紧张万分……
我倒不是怕这件事被人发现,而是担心小盈真的患了病。她毕竟正是风华正茂的女人啊!如果…,命运真是残酷!

大约两个小时后,刘政委与欧阳从病区走了出来。
欧阳上车后就大骂了一句:“这他妈的是什么地方,好人都被折腾垮了!我以我的良心保证,李盈根本就没病!!”
欧阳进入病房后,趁刘政委同医生们在楼道讲话的机会,扫了一眼小盈的病历,并以检查室内安全名义,进入小盈的房间,单独同她聊了一会,她虽然非常憔悴,但神志清醒,没有明显的病象。不过,欧阳也补充道,不可否认,这个姑娘的绝望情绪使她精神有些偏执。
这个震惊的结论并没有令我气愤,我只是感到万般地黯然与凄凉!在我的执业实践中,我曾遇到过、听说过一些把精神病学作为迫害工具的事例,只是没有想到今天它会发生小盈这样一位我深深喜欢的、美丽、善良的姑娘身上!
我斯时,真正体会地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那种心情:
“把自由思考的健康人抓进疯人院,这是精神谋杀,这是希特勒毒气室的另一种形式,甚至是更加残酷的形式,因为这样被杀害的人们的痛苦更加凄惨,更持久。正像人们不会忘记毒气室一样,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罪行,而参与这一罪行的一切人在其生前和死后都将永远受到谴责。”
!!!!
 

三十三
欧阳医生提醒我,如果不尽快让小盈离开这个疯人院,那么,这种强制精神治疗方式、这种极端异常的生活环境,将彻底摧垮一个正常人的理性。他补充说,如果对她施以一种特殊的治疗方式,她将完全忘记过去,她的大脑将同初生的婴儿一样,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我明白这种状态的后果。
如果这样下去,那个聪慧、美丽的姑娘就将永远消逝了,我梦中的新娘也将只能永远浮现在梦海……
如果事情的结局是这样,我毕生的律师事业都会因而黯然无光,抑或深蒙遗憾的耻辱;我对法治、正义与人类良知的信仰,以及对自已良心与勇气的信心,乃至对人的本质的观念,都会更为……
我必须坚持下去,也一定会坚持下去!那怕,最终的一切不过是飞娥扑火,我也要去追求玉碎的那一瞬间!

我已感受到,小盈的仇家显然已经放弃了通过司法途径迫害她的方案,转而借助于强制精神治疗。司法途径需要经手的人太多,摆平这诸多关节显然代价过高,而通过强制精神治疗的方式,则可能一针下去,目的便已得逞。
我突然感到,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谋划好了这一切,而我却没有预料到。他们把小盈关进看守所,只是利用看守所作为强制精神治疗的启动方。因为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在长达三个多的看守所生活中,没有人会了解小盈的真实生活,没有人知悉小盈真正的精神状态,关入警方的精神病院后,也没能有人能够监督治疗方案。
原来一切都如此周密、阴毒!
他们利用中国刑事诉讼制度上的弊端。因为这一制度的羁押条件过于宽松,它允许警方轻而易举地将嫌疑人关押起来,允许他们长时间地关押嫌疑人,允许他们几乎在没有任何外在监督的情况下相对随意地对待嫌疑人;这一制度以妨碍侦查工作为由,断绝了嫌疑人与亲友的联系、否定了嫌疑人有随时会见律师的权利,拒绝了警方讯问过程中的律师在场权,从而,也就使嫌疑人自落入警方的那一刻起,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他们的存亡与荣辱在一程度上取决侦查人员、羁押人员的良知。可是,谁来保证这些办案人员的良知呢?
在今天这种难以嗅到良知气息的社会中,我们又将如何挽救千千万万个“小盈”呢?

我竭力冷静地寻找挽救小盈的方式。
向上级司法机关或党政部门反映警方的迫害是不明智的。因为,我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证明小盈没有病,如果提议对她进行精神病方面的鉴定,则又可能激发小盈的仇家采取极端的精神治疗方式,从而彻底毁了小盈……
如果我去同小盈的仇家谈判,必然也于事无补,因为,他们显然是要值小盈于生不如死的地步了!
怎么办?
目前的关键人物是小盈主治医生魏磊。如果他能够为我收买,抑或为我震住,就会赢得转机!
但是,如果收买或威吓不成功,他就可能迅速实施极端治疗方式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沮丧到了极点……

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我从未想过的、阴险的念头:灭掉魏磊!
我咬了咬牙。
这固然狠毒,却未必不正义!
因为,我已没有制度上的途径来挽救小盈。

当一个法律人都无法借助制度来维持人间正义的时候,苍天和大地都将放声哭泣!!

三十四
灭掉魏磊的念头并没有让我有想像中的不安或紧张。
我的平静令自已都感到可怕。当然,这只能是平静,而不是冷静。如果我足够冷静的话,我就会足够的理智,如果我有足够的理智,别说灭掉魏磊,恐怕小盈的这件事本身都不会引起我的兴趣。
不过,这种不够理智的行为并未令我觉得有何不妥。在我看来,理智并不总是高尚的,它在某些时候也许就表征着自私、懦弱,抑或无耻。
当然,也不能说自已拯救小盈的想法有多么高尚。如果没有曾经对她身体或气质的向望,我从一开始可能就不会介入到这件事来。我忽然想,自已是不是在踏“英雄救美”的俗套?也许不是罢,因为尽管我内心深处极其向望过这个女人,甚至会把她作为梦海中的性伴,但我从未期待能够拥有她,抑或占有她。而且,在她的面前我一向冷漠。“如果我深深地爱你,我一定竭力远离你”,这是我情感世界的第一条宪法。
此外,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我不停地折冲、妥协、迂回,但在骨子深处,我是一个具有强烈反抗意识的人。所有的折冲、妥协和迂回,无不是为了将来有力的抗争。我想,灭掉魏磊,不只是为了小盈,还体现着我对制度的不满与斗争。否则,我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勇气。

就目前的局面看,灭掉魏磊是唯一的方案了。按我的设想,灭掉他之后,我会重金收买精神科的领导,暂且依然让小盈留在那里,不让外界知道内情,这样诉讼程序就可以无限期地中止下去,从而使我有时间去周旋与调查。

思量再三,我确实不忍置魏磊于死地。虽然他的行为早已令他死有余辜,可是,毕竟我们都是一步步地通过读书走到今天,我能深深地体会到,二十多年寒窗于他意味着什么。
我决定制造交通事故。我会努力将这起事故看起来象一场意外,从而不会令人有何联想。

下面的任务就是物色一个合适的经办人。
我想到了胡建嵘。他的哥哥胡建峥曾是当地一个类似黑社会组织的头目,实际上就是抢当地建筑方面的活,凡是不让他承包的,他就组织“混混”们去捣乱。后来在与某工地上的工人打斗过程中失手杀人。在我的辩护下,他终免一死,现在新疆服刑,刑期十五年。胡建嵘现在已是当地著名的建筑商了,但实际上仍是黑社会性质的经营,出于为他哥哥报恩的心理,他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就来看望我,坦言需要黑手段时就安排他。他与他哥哥的感情很深,我记得二审判决宣读完毕后,他跪在我面前放声大哭。

上午,我没有事先联系,便直接来到了胡建嵘的公司。胡这个人看上去老老实实的,逢人便笑,很有城府。其实,黑道上真正的“老大”大致都是他这种气质,而不是像电视剧中描述的那样凶神恶煞。
我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组织公司的早会。我写一个便条,让秘书递进去,告诉他我过来了。他看到便条后立即终止了会议,出来迎接我。
他非常谦恭握住我的手:“老大哥,有什么事你直接安排我过去就行,何必亲自过来呢?”
我淡淡地笑了笑:“咱们进去谈吧”。
我坐到沙发上,望了一眼正在倒茶的小姐,没有开口。
胡马上示意小姐出去,并亲自把门关上。然而坐在我身边,严肃而诚恳地说:“老大哥,自从我们认识后,你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所以,估计您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罢。我哥哥的命是您给捡回来的,不管什么事,只要您开口,杀人放火都行,而且绝对不会牵涉到您。”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我要你去制造一起交通事故,资料都在这里。兄弟,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求你帮忙。这件事是因为……”。
胡立即打断了我的话:“您不用解释了,我只知道按您的意思去办事,别的事我不会去问,也没有兴趣。从现在起,这件事也与你无关,将来也是只是我的人驾驶不慎。”
胡掂量了一直信封,说:“老大哥,那个人的照片不会这么沉吧?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请你把钱收回去。你救了我哥哥,就是我家的恩人。”
我知道他既然这么说,就决不会收钱。于是也没有谦让什么,便把钱放回包里。
我郑重地对胡说道:“兄弟,这是我求你,不是施恩图报。我会记住这个人情的。”
我匆匆辞去,因为,从现在起,与胡见面越少越好。

这一切交待好以后,我不由地感到阵阵寒意:如果事情败露……

我忽然有一种久违的孤独感:诺大的京华,身边走过的,居然都是过客……


三十五
当天从胡建嵘那里回来后,我没有再去做别的工作,因为脑海里总浮现着魏磊的影子,心绪难平。据说,魏磊同我一样,也是一个从贫苦的山村走出来的孩子,他所走过的那二十多年寒窗注定也充满了无尽的辛酸。可以想象,即将发生的“意外”对于他和他那远在山村的亲人意味着什么。
当然,这些考虑并没有动摇我“来掉魏磊”的决心。因为,我知道,正义的诉求是超越情感的。不过,我也在思考,此后是不是该为魏磊的家人提供些帮助。
我就这样茫然地在办公室里呆了一下午,没有与任何人联系,也没有接任何电话。

夜幕徐徐落下。
办公室里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依然没有开灯,而是静静坐在沙发上,没有抽烟,也没有喝水。
我漫无目的思索这些年来走过的岁月。嗨,除了学习和工作,什么都没有。不远处香山的红叶红了又落了,我却从来没有去过。也许并不是抽不出点时间,而是自已的心态吧。 我总以为,一个从贫苦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是没有任何理由去寻求舒适与享受的。每当我放纵一下自已,就会有一种深深地愧疚感。这种愧疚并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我自已,特别是自已的童年。因为每当这种时刻,我的脑海里就会呈现出一个衣衫蓝缕的小孩,那就是童年的我……

今天晚上,我的确想找一位朋友安静地聊会。
可是,找谁呢?在这个城市,我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但没有一个人是可以走进我内心。因为,我内心早已锁死,且丢了钥匙。

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从沙发睡醒了。
刚才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好像是在爬老家山后的那座悬崖,好险、好累!快爬到崖顶的时候,突然失手坠入山谷……
于是就惊醒了。
老家山后的那座悬崖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小时候,秋天,为了摘悬崖上的野酸枣吃,我总是小心移移地向上攀爬,要避开黄蜂窝,要小心脚下山石松动,还有那可怕的、不知有没有毒的蛇……

我离开办公室,无所事事地驱车在这个城市里奔驰。
不知为什么,我最后开到了张枫的楼下,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似乎有一双能看透我的眼晴。
我锁好车,径直走到张枫的门口,按下门铃。
门开了,张枫穿着一身粉红色睡衣站在我的面前:“你不是来求婚的吧?这么晚了?”
我轻松地笑了笑:“如果中国婚姻法改为一夫多妻制,我一定首先向你求婚!”
张枫的家里充溢着浓浓的女人情调。她裹着睡衣,盘坐沙发上,微笑着注视着我,象一朵盛开的、粉红色的玫瑰。
我忽然有一种不太适应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种环境于我太陌生了。
我有些拘谨,环视着房间说道:“今晚睡不着,四处开车转,不小心就转到你的楼下了。”
“这我很高兴!”她轻声低语。
我沉默了一会,不知该说什么。
“你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深夜到一个单身女人的住处,好像不是你于大律师的作风,尤其是象你那么清高的人。不过呢,你在这种心境下,能来我这里,我还是真的非常非常的高兴!”
“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谷期,怕是我也到了吧。所以找你聊聊,不过,明天你会迟到吧?”
我开始与她东一句、西一句谈些无关紧要的事。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问小盈的事,我当然也没有主动提及。

我发现今夜的张枫流露着女人特有的温暖。
粉红色的睡衣时而会透露出她雪白的肌肤,令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开。
我想,我是该走了,我不愿意让自已失控,特别是不愿意在张枫这种女人面前失控。
我站了起来,故作轻松的冲她挥了挥手:“睡吧,我回去了。”
她也站了起来,轻松答道:“好啊,再见,我来开门。”
她走到门口,突然回过身来,随手关掉廊灯,猛地扑到我怀里:“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一股热浪袭上心头。我在一片茫然中脱掉了她的睡衣,用力将她抱起,走进卧室……
张枫依然是处女,但却同成熟的女人一样,竭力放纵着、愉快呻吟着……

半夜醒来,我想去卫生间。张枫的睡衣昨晚落在客厅里了,我只好随手披上她挂在床边的风衣。
方便完后,觉得好冷,我抖了抖风衣,想把自已包得严实点。
突然,一张名片落到了地上。
我捡了起来:魏磊。
……

三十六

窗外渐渐亮了起来。
我彻夜未眠。
张枫象婴儿一样,安静地睡在身边。她不时地舔一下嘴角,梦中象是在微笑。
我望了望她皎洁的脸庞:温柔恬静。

她怎么会有魏磊的名片呢?
而且,我昨晚在名片的背面发现一行手写的手机号码,并签有“李”字。我悄悄记下这个手机号后,把名片放回了风衣口袋。
这个“李”会不会是小盈的仇家---李高然的女儿“李妙”呢?
如果是,说明张枫已经彻底背叛了我。

不管怎样,这张名片至少表明,张枫已经见过魏磊。她见魏磊有两个可能,一是求魏磊照顾小盈,另一个可能就是出卖我。我总觉得后一种可能性不大,毕竟,张枫对我还是深有好感的,否则,她不会把处女之身留给我。再说,我相信张枫不至于世故到出卖朋友的地步。
但是,出于职业敏感,我还是有一种轻微的防备心理:决不能让张枫知道我的计划。

晨光洒满了房间。
张枫醒了。
她侧过身来,眨了眨眼晴,冲我笑了笑,又羞涩地闭上了眼晴……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小腹:“睡得好吗?”
她把手指压在我的嘴上,轻声道:“亲爱的,不要说话。”
她轻轻退掉我的内衣,翻身躺在我的身上,轻柔地亲吻:“我以为这一天我会哭的,结果我只是感到幸福,没有忧伤……”
她颤抖着向下吻去……
我在一种极其复杂地心情中迎合着她的春意。

我洗完澡后,张枫已做好早餐。
我热情地吃了些她做的东西,随后各自上班去了。

回到办公室后,我把手机设置为隐匿本机号码,然后拨通了名片背后的那个手机号。
手机足足响了一分多钟,终于,对方按下了接听键 。
一位女人轻轻地说一了声:“喂”。
我没有讲话,她也没有讲话。
僵持了十来秒钟后,我挂断了电话。
难道她真的是李妙?

张枫怎么可能会害我呢?她害我又有什么价值呢?
想想她昨夜在床上的款款深情,我确实不忍心去怀疑、去猜测。至少,从心底上讲,我也是有些爱她的,这种好感可追溯至大学时代。
青青校园里飘着张枫雪白的长裙……


三十七
这两天夜里总是梦见自已在杀人,鲜血常常迸溅在我洁白的衬衣上。
这会不会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我虽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决没有迷信到相信梦境的地步。但是,这次,我却隐隐约约地有一种不安。
今天凌晨梦见自已杀完人后,浑身筋疲力尽,倒在一个胡同的拐角处。这时,母亲突然出现了,她把我背了起来,向家走去。
躺在母亲背上的我突然回到了童年……
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着一对瘦骨嶙峋的母子:愁面满面的村妇、病态泱泱的儿子。
……

我决定马上离开这座城市,回趟老家,以免有人将魏磊的事与我联系起来。
我打电话通知秘书最近外出休假一周,律所的事直接请示其他合伙人即可。随即关掉了所有的通讯工具。

驱车奔波十来小时后,当夜十点左右我到达了县城。
这是一座小城,捉襟见肘的经济使这儿没有什么夜生活,人们在此时便早已入睡。
空荡荡的街道上摇曳着暗淡的路灯,几家路边理发店的窗户里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
我很快找到了县政府招待所。当然,现在的名字已不是什么招待所,而是某某大酒店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儿依然灯火通明,宾馆停车场塞满了“奥迪”和大众系列的轿车。这个宾馆的豪华程度超出了我的想像,洗浴中心、舞厅等设施样样齐全。
我订了一个普通的标准间,居然也在300元左右。
我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便进入房间准备休息。我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发现这里还配有避孕用具,嗨,开放的风潮没有遗忘这样一个落后的小城。
躺下没有几分钟,电话响了,一位女士用浓重的乡音问我要不要小姐,打炮50,双飞100。我非常客气地回绝了她后,便挂断了电话,拔下了电话线。这是我的家乡,我永远不会在这里做见不得阳光的事。因为,对于久居外乡的飘泊者而言,家乡永远是心灵的圣地。

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我穿起衣服,步出宾馆,在周围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散步。
这就是我儿时最向望的城市。
那时,身边的某个小伙伴若曾到过县城,肯定是无限风光的事,我们一定会围在他身边,听他大声讲城里的见闻:哼!楼房,你们知道有多高吗?比咱们村口那棵老槐树高多了!马路,你们知道有多宽吗?可以让好几头牛并排走!呵呵,还有小汽车,你们见过吗?那都是大官坐的,我闻过,它后面的气味跟咱村的拖拉机不一样,“呜”的一声,就跑远了……

 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县城是十岁的时候,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楼房与山水画中的阁楼一点
也不一样,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到楼梯。
那时我第一次见到桔子,张口就咬,好涩!水果贩哈哈大笑……

往事像泄洪的水坝一样,从脑海里滚滚涌出……

三十八
老家的那个村仍然没有可以驶入汽车的山路。于是,我索性把车停在宾馆,然后搭乘县城到乡里的公交车回家。
这辆估计早已过了报废期的公交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后,终于在响午时分到达了乡上。我虽有些疲惫,但急于在天黑前回家,所以就花了两块钱买了包当地最贵的饼干,边吃边走。
村里只有支书家有电话,由于我们两家关系不怎么样,我也就赖得打电话要人接。我原以为会在路上遇到辆拖拉机,载我一程。可惜,由于今天不逢集,加之冬天也没有什么农活的原因,除了遇到几个骑自行车的大孩子外,路上就没有什么人。

初冬的山野,满目萧条。
除了赤裸裸的大地和孤零零地树木外,什么都没有。
这十几里山路走起来格外费劲,幸亏我没有买什么东西,否则真是坚持不下去了。

暮色渐渐,
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

我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父母见到我,显得十分意外和兴奋。我差不多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母亲高兴地流下泪水,蹒跚着到厨房给我烧水。已经直不起腰来的父亲匆匆忙忙地到鸡窝摸出一只最大公鸡,做我的晚餐。
我想去帮忙,他们却说我是小孩,这些活都不会的。我无奈地笑了笑,拿了个板凳坐到院里,看两位老人为我忙碌。
家里仍然靠烧柴禾。母亲趴在炉子口,塞进一把树叶,小心移移地划燃火柴,眯起眼睛,用力地向炉子里吹气,以使柴禾快快烧起来。
一股浓烟冒了出来,母亲抬起头来,干咳了一阵,抹抹了眼晴,又低下头,继续吹火……
父亲坐在压井边,默默地一边边地冲洗着刚杀好的鸡……
母亲轻声唠叨着说,我就梦见孩子要回来,这两天要你去买点东西,你还不信,你看,酱油都没有了,村里的酱油不好,不能给孩子吃,明天你到乡里去买高级的……
我望着他们忙碌而笨拙的身影,泪水悄然而下……
这就是我的父母,中国最普通、最低层的农民!
他们都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仍然孤独地家乡生活,身边没有子女。我们曾把二老接到城里,然而他们不适应那咱陌生人的社会,悄悄地返回了老家。
 
 吃完晚饭后,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两床崭新的被子,说,“这是夏天做的,给你们回家时用,老家脏,怕你们不适应,我每隔几天就晒一晒,盼着你们回家……”
 我关切地说:“娘,你年龄大了,以后就不要做针线活了……”

 母亲为好铺好床后,催我抓紧躺下休息。
 然而,她却坐在床边,不想离开。
 我笑了笑:“娘,你想说话就说吧,我不累,也睡不着。”
 母亲开始聊起村里四邻八舍的事。
 这一年来,村子又有几位中年人去世了。母亲说,都是命不好,本来家里就穷,又得了病,哪有钱看病啊?硬挣着,不久就不行了。是啊,现在在村里,那怕是个普通的、只花二千里多元就能治好肺结核,也无钱治疗,只能等死。
 现在村里基本没有和我同龄的人在家,他们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大部分去了大连,捡破烂卖。我的一个远方叔叔,六十多岁了,也跟着年轻人去了大连。有一天,饿得受不了,捡了些大宾馆扔出来的剩饭吃,结果中了毒,没钱治病,也没钱回家,死在了马路上……
我对这位远房叔叔有着很深的印象,记得他会做香炉,每年都会给我家几个,过年烧香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冷死骨!
母亲叹了口气,说,村里现在最老的人就是她和父亲了,其他的老人都病死了。孩子们上学的也很少了,我的几位十几岁的堂弟也都到青岛打工去了,挣钱盖房娶媳妇。学费越来越贵,已经很少有孩子能读高中了。我考上大学之后,这十来年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

深夜,我的几位堂叔听说我回家了,也都连夜赶到家里看我。他们比前些年瘦多了,也老多了。寒喧之后,就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抽土烟,我问起他们的家里的情况,都连连叹气,家家都欠了不少债。
九婶开始当着我的面埋怨九叔,说他去年得了出血热,花了一千多块。九叔说:“你埋怨什么?跟我一起在乡卫生所住院的那三个人都因为打了假药死了,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九叔说卫生所进了一批假药,死了几个人,最后每人赔八百块钱了事。
这就是中国农民的价格?

我的几个七八岁的小侄子,听说我来,也都从被窝里爬出来,到我家来玩。当然,他们是来找好吃的。我问其中一个小孩长大了想干什么?他大声答道:“到大连打工去!捡破烂!铁丝、玻璃、报纸都捡!哈哈,一会就捡一麻袋!再掺上点土和石头,压称,卖去!”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来,打扫了一下院子,把水缸打满水。
 吃完早饭,我就到邻村看望我的一位小学老师。我每次回家都首先去看看他。当年我读小学的时候,由于我是外村的,没地方吃午饭,每天都是他做给我吃。
 老师也老了好多,干瘦。他的几个孩子也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和师母。
 老师从柜子底下摸出来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师母出去买点酒肉。
 老师虽然也算是个农民,但他是一个很艺术气质的人,拉一手很好的二胡。

他沉默寡言,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多吃、多喝。
 
我们都有些醉了。刘老师拿起二胡,招呼我一起到山里转转。
他说:“我知道,你回到家乡,最想看看儿时玩过的地方,这山,这水。”
我们一起爬到一个山坡上,找了块石头坐下。

荒野里寂静无声,了无人烟。
我默默地注视远处的村落,脑海浮现着无尽的往事……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当城里人享受着日新月益的生活时,这里的孩子却依旧在重复着我的童年。这是为什么?
老师微微闭上眼晴,开始拉起二胡。
空旷的山野里回旋着凄怆苍凉的乐曲……

看看家乡人的生活,我不由地有一种愧疚:我怎能背叛这山、这水?如果我都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们还能期望谁呢?

“哀乐伤人真不值,趁此生,要为苍生死!”

 三十九
 “自古忠孝难双全,过去说书的不是老这么讲嘛。孩子,你忙,早点回去吧。我跟你爹身体都硬朗着呢,你叔叔们也多,不用操心。”
 到家刚三天,母亲便催我走了。
 这三天里,我租了辆拖拉机,去乡里给父母买了几百斤煤,然后压成煤球,供二老过冬用。母亲烧了一辈子柴禾,眼晴总是被熏得红红的,常常流泪。过去每次来家呆不了一天就走,没有时间给他们做这些事,给他们钱,他们又不舍得买煤用。
 动身的前一天,我逐一拜访了家庭的各位长辈,说了感谢的话。不管怎样,我的父母一直是靠是他们照应的。

在这些长辈中,我同九叔的感情最好。小时候,他常常在秋天带我到山里打野兔。
九叔也不舍得我走。我同他告别的时候,他不停地抹着眼泪。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担心会在离世前见不到我。九叔家的弟弟们学习都不好,全部在青岛打工。家里的农活全靠这位快七十岁的老人忙活。
我以前每次回家都会悄悄给他一两千元,但他总是想办法拒绝。他说,再苦也不能苦了你们这些在外面的孩子。
九叔这次严肃地对我说,“孩子,你爹娘的身体都不太中用了,按咱这里的风俗,你得给他们准备棺材了。”我点了点头,给九叔留下了三千块钱,委托他去用当地最好的木材做。

在母亲不断地催促下,四天之后,我离开了故乡。
爹娘蹒跚着一直送我到村西的山口。
我知道,他们的泪眼一定在眺望我远去的方向,许久。
听父亲说,我每次离家后,母亲都会很长时间不去洗我睡过的被、褥,因为她说可以在那上面闻到孩子的气息。

这就是我的父母。他们孤独而平静地生活在乡村,他们不期求儿女的孝,而期望儿女会为国家尽忠。也许,在别人眼里,这愚昧得令人可笑,可是,在他们儿子的眼里,却是无比神圣与真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在律师业坚持理想、追求正义的动力之一。
他们低调而善良地生活着,同千千万万个农村父母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期求自已的儿女光宗耀祖。他们省吃俭用地供我们读书,只是希望我们可以有一个铁饭碗,可以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可以永无饥饿困顿。
…….

在县城住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便驱车回京,当晚到达。
进入京城时,我突然有一种陌生感:看着无数个窗户里透着冬夜里暖暖的光芒,我却觉得没有一扇是属于我的…….

张枫站在楼下:“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几天了。”
我半开玩笑的答道:“想我了?”
张枫轻蔑地笑了笑:“想谁也不会想你!你这种人,哪有感情!”
她郑重地注视着我:“有人想同你做笔交易。”
我边向楼内走去,边笑着说:“不会是买我的命吧?”

四十
家里很温暖,看来暖气已经通了。
我边脱外衣边示意张枫坐下。
“不错嘛,这么整洁。”张枫随口夸了一句。
“呵呵,这是我的习惯,每次出远门之前都会把房间收拾干净,免得遇到意外,永远回不来了,还得麻烦别人料理。”
张枫诧异地望我了半天,挤出两个字:“神经!”

我才注意到张枫的打扮:黑色貂皮大衣、雪白的围巾、棕色的长靴。
她脸色泛红,看来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
内心不由地升起一种怜惜的情绪。

我洗沐完毕,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客厅。
张枫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盯着电视。
我给她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讲吧,谁想同我做交易。”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电视:“你真想知道啊?如果不赚钱怎么办?你们律师,不过就是个商人罢了。”
“张处长,别忘了你也是个法律人。”我友好地笑了笑。
她不再答话,依然在看《天龙八部》。
我佯装倦意,倚在沙发上,深思。
张枫今晚想跟我谈的问题可能与小盈无关,否则她不会如此平静。可我却平静不了:小盈的事情究竟怎样了?胡建嵘是否已了结了魏磊?下一步该如何进展?
我在冥思中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如是我闻 爱本是恨的来处”《天龙八部》的片尾曲把我吵醒了。
身上盖着张枫那件貂皮大衣。

“你难道不想告诉我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吗?”张枫仍然在盯着电视。
“我喜欢独自行走江湖,你不用担心。”我舒展了一下身子,微笑着回答了她。
“看来,你是真的不爱我。”张枫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
“嗨,不谈这个。我回家看望了一下老人,动身匆忙,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回到家后,山区手机也没有信号。”
“哦,那二老身体好吗?”
“凑合吧”

张枫转过头来,盯着我,认真地说:“于名扬,我思考了几天,想跟你好好谈一下。你知道,我也已经三十岁了,应该结婚了。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因为小盈的事使我们最近以来有了交往。我想,”
她咬了咬嘴唇:“我想,你是我此生最想嫁的人。”
我感到突然,但又不觉得意外。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接着说:“我的过去一直清白的,没有跟别人有过越线的交往。那一夜,你应该感受到的。”
我点了点头。
张枫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有家室的人,可是,看看你的生活,你象是个有妻子的人吗?我想来照顾你的生活,我想让你过一个正常的男人生活。”
“你不赚弃我吧?”她轻轻的问我。
我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不要冲动”。

 张枫反讥道:“那一夜,我是冲动了。你不也很投入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
 她接着说:“我是真诚地跟你谈,请你认真些,好吗?这几天没有你的音讯,你知道我是多么担心?你知道我在楼下慢长等过多久?你真的应该认真思考一下自已的婚姻了,如果你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就不要浪费你妻子的青春了。同是女人,我能理解独守空房的痛苦。我们女人需要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这个活生生的人。你这种随意放纵的生活该结束了。”
 我暗想,我这也算放纵?他娘的,一两个月食不到女人。
 张枫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你缺乏一个可以读懂你的女人。所以,你孤独,你无奈,你拒绝着女人对你的关心。你的这种情绪注定不可能与你妻子和好的,因为,她永远读不懂你。你离婚吧。你应该与真正懂你的人结婚,那人,就是我!”
 张枫松了一口气,略有霸道的说:“这就是我想同你做的交易。把房间钥匙交出来,我要永远住在这里!”

 我觉得面对张枫如此直率地表白,不能断然拒绝:“不管怎么样,张枫,我感谢你!也很尊重你!你总得让我思考几天吧?你先回家,过几天我再与你联系。”
 张枫却说:“那不行!你看看我的包里装着什么?我的日常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
 她站起来,旁若无人地脱下衣服,走进卫生间……

 我不由地想起了那张魏磊的名片……

 四十一
 魏磊死了。
 这是今天清晨,我给武警刘政委打电话时,他告诉我的。
他死于车祸
前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
肇事车辆逃逸
……

当我把他的资料交给胡建嵘时,我就预感到了这种结果。不过,这个消息仍然深深地令我心寒! 其实,内心深处,我并不希望他死,我只是希望他受一点伤,能有一段时间无法工作,以使我有机会拯救小盈。
胡建嵘出手未免过于狠毒了,可是,胡也有他自已的考虑,因为魏若不死,可能不利于胡的安全。
唉,我是在以小人之心揣摩胡建嵘了。魏的去世,首先应是有利于我自已的安全。

我在安慰自已。
我即便不杀魏磊,他的行为也足以构成死罪。
我只是为他感到遗憾:二十多年的寒窗,何必呢?

晚上回到家,发现张枫静静的坐在沙发上。
她平静的扫了我一眼,淡淡的说:“本来我是不想管小盈的事了,因为,因为你喜欢她。可是,今天我要告诉你,听检察院的人说,她的主治医生出事死了。你觉得意外吗?”
我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认识他?”
“对,我是见过他。我托检察院的熟人请他吃过一次饭,请他关照一下小盈。”
原来张枫一直在默默地帮我!
真是愧疚啊!我居然一直在怀疑她。看来,我处事过于疑心重重了。
我主动坐到张枫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我也听说了,人生真是无常啊。”
她专注地望着我:“名扬,你说这是谋杀呢?还是意外?”
我脱口答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魏磊若是一条身正形直的汉子,哪会有仇家?他刚上班不久,估计不会跟别人结下深怨。八成是起意外吧?”
她无奈地舒了口气:“你说得对。唉,这样一个青年才俊,真是可惜啊!想想,他的父母该有多伤心!”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哥哥刚去世的那几年,我的父母是怎样一种生活呢?估计他那远在农村的父母也会如此伤切。
张枫问我:“我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你看行吗?我毕竟求过人家。而且,那晚吃饭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很好,文质彬彬,很有气质。”
“你看着办吧。如果你去的话,不妨给他父母点钱,他们以后的生活估计很困难。”
张枫点了点头:“好。那你陪我一直去吧,我参加这种场合,总有点害怕。”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表示同意。因为,我若不去,可能会引起张枫的怀疑。
我忽然意识到,我至今仍然没有完全信任张枫。

魏磊的告别仪式非常简单。
照片上一位戴着眼镜的青年冷漠地注视着大家,这就是魏磊。我与他照片上的目光对视了许久,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愧疚。内心默默地对他的灵魂说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山村的泥洼里爬出来的,回去吧,那里才是我们的灵魂归处……
殡仪馆的一间小厅里稀疏地站了二、三十个人,多是魏磊同科室的同事,他的父母远在外地,没有来。医院政治处的一位负责人在主持仪式,看来,单位主要领导并不怎么重视他。

张枫轻轻地拽了一下我,低语:“后排有一个人一直在盯着看你。”
我转过身来。
那人并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依然平静地注视着我。

四十二
 身后射来的冷峻目光使我猛然意识到:自已已彻底暴露于小盈的仇家!
 如果我不出现于魏磊的告别仪式,小盈的仇家尚不能确定我仍然在介入此案,因为这一个阶段来,我一直是通过秘密的途径在帮助小盈。然而,今天,我非常愚蠢地来到这里,使我突然处于极其被动的境地。
 嗨!为什么张枫淡然的一句话,就让我丝毫没有顾虑地陪她来呢?难道是真的担心张枫独自来这种场合会感到害怕?仔细想来,未必。我今天之所以来面对魏磊的遗体,也许主要是出于内心深处对他的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这里面有理解、有同情、有挽惜、有无奈,还有灵魂底层的共鸣。
唉,真是不值啊,对于我,对于魏磊。
也许,不久以后,我的下场也会与魏磊相同,想想,我们二十多年寒窗为了什么?魏磊一定是为了农村人祖祖辈辈内心对富贵的渴望,而我呢?是为了红颜?还是正义?人生真是可笑!

张枫挽了一下我的胳膊,轻声说:“走吧。”我才意识到追悼会已经结束。
由于魏磊的家人没有来,张枫把一个装满现金的信封交给医院负责人,请他们转寄到魏磊的老家。医院的领导爽快地收下了,他们说最近要派人将魏的骨灰送回家乡,可以顺便捎去。我在犹豫是不是也要随上一份钱,但又考虑不清小盈的仇家会如何看待这种行为。这时,张枫大方地向医院的人介绍我是她的男友,礼金是我们俩共同的心意。如此,也就罢了。说实话,我总觉得自已的这种想法有点虚伪,是在寻求一种灵魂上的赎罪吗?说不清。

我与张枫步出灵堂,发现刚才一直在身后注视我的那个人正站在院子里。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中等身材,一身深色的西装,年龄与我差不多,一股儒商的气质。
他发现我们出来后,就径直走来。
走到跟前,他伸出手:“你好,你是于律师吧?”
我不想同他握手,依然把手插的风衣兜里,淡然答道:“真抱歉,我不认识您。”
他冷漠一笑:“谢谢你来送别我的弟弟。”
转身疾步而去。

 他是魏磊的哥哥?!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魏磊有一个城里生活的哥哥?
他为什么不以亲人的身份出现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上,而是一直在旁观呢?
他的脸上为什么没有痛失兄弟的凄楚呢?

我忽然觉得自已曾经见过这个人!在哪里呢?
我竭力里在脑海里追忆……

对!我曾看到过他的照片!是一年前在小盈的办公桌看到的,他与小盈的合影!
他可能就是李盈的前男友:魏刚!
 
 而此时,他早已驱车而去。只有张枫在身边一脸茫然地注视着我。

四十三
魏刚的出现给小盈的案子罩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我看不清迷雾之下,还隐藏着哪些人、哪些事,以及这些人与事是如何结合的。
魏刚与魏磊原来是兄弟:哥哥是小盈的前男友,弟弟则是想置小盈于死地的神经科主治医生。他们与小盈的仇家之间又是何种关系呢?看来,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看似偶然,实际上可能是有人在幕后一手操纵和安排的。我这个局外人的介入,已开乱打乱他们的布局,因而也会成为他们下一步所要报复的目标。真后悔陪张枫来到这里,否则,我不至于这么快地与他们摊牌。
有一个问题我想不通,他们报复小盈,完全有能力象我对待魏磊那果断利落,何必搞得如此复杂呢?而且,这种复杂的过程,势必过于显眼而难以隐蔽自身。
我忽然想起从西北回来后接到的那个匿名电话:“你知道什么是复仇的快感吗?”也许,复仇者寻求快感的个性促使其导演着这一场复杂的剧目。的确,通过司法的渠道来施加报复,对受害者所带来的折磨与羞辱是任何其他途径都无法比拟的。它可以以正义的旗帜来遮掩最肮脏的动机,它可以国家的力量对受害者施以最严酷的恐怖,它可以唤起公众对受害者的冷漠与鄙视,它可以让受害者感到整个社会都站在对立面,从而深陷绝望!这就是一个不公正的刑事司法制度所具有的力量,虽然这种制度在实践中也能够或多或少地履行着匡扶正义的职责。但是,我们决不能因为这种制度有时也能惩恶扬善而忘记对它的批判,正如我们决不会因为法西斯的警察也去抓捕窃贼而宽容它的惨酷。

解开魏磊与小盈分手之迷,可能是目前了解案后内幕的关键一环,我记得何邦危教授给我的遗信中曾提醒说:“小盈的男友魏刚同她是一届学生,家在农村,家里很穷,没有任何背景,但毕业分配时却是当年分配最好的学生,估计这里面有问题。”看来,这就是我下一步要做的事。

“你一直都在帮着小盈,是吗?”回到家后,张枫关切的问我。
我点了点,又摇了摇头:“唉,就是想帮,也没有头绪啊。”
“我看这事情是越来越玄了,你还是不要掺和为好。咱们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多好啊,你看,你小时候受过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不珍惜行吗?”张枫温柔地劝我。
我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放心吧,我有数”。我不想跟她过多解释小盈的事情,而且,有些事,是终生都不能跟她讲的,比如魏磊之死。
“我知道,我劝你也是白说,不过,你还是小心自已的安全吧。你不过就是个律师,是司法程序中地位最卑微的参与者,现存在制度可以轻易取消你的执业资格,甚至对你启动刑事追究,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张枫的话没错,可是,“未卑未敢忘忧国”。


四十四
魏磊之死并没有如我想像的那样掀起一番波浪。相反,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切都很平静。
小盈仍然住在精神病院。但据武警刘政委说,她已经越来越不愿说话了,整天面无表情地怅然窗外。出于保护自已安全的考虑,我没有去看她,但不时地请刘政委给她送去生活用品。我预感到,春节过后,小盈的处境必然会有所恶化,很有可能会回到看守所,继续原来的诉讼。
张枫仍然与我同居。但我已日益感受到她对我的礼貌与客气,夜晚,除了做爱,已没有什么可说。我知道,我们离分手已经不远了,这不怨张枫,是我心底那份难以挥释的忧伤情绪,阻碍着我对幸福与畅快生活的追求。
我在工作之余,努力去打听魏磊的哥哥魏刚的情况,他作为小盈读研期间的男友,必然深悉小盈事件的隐情。但是,春节期间,学校放假,无法联系当年魏刚的研究生导师,也无法了解他们当年那届学生。其实,即便不是春节,也很难找到这些人,即便找到这些人,也未必会有收获。因为,我们曾就读的这个大学,在校期间同学很少交往,彼此都觉得自已很了不起,且各有不同的目标,或忙着各种出国留学考试,或到不同的国家机关实习,像魏刚、小盈这样的情侣,恐怕也不住在学校,而在校外同居,跟其他同学接触可能更少。不用说别人,我现在就不知道我当年同专业那些同学的具体情况。
春节长假,我没有回家,独自呆在北京。家乡的朋友问我在哪过年,我说在北京,北京的朋友问我在哪过年,我说回老家,就是为了不必出去应酬,平静地过几天,也可以静静的思考。妻子回了她父母家,我们也没有见面。我与岳父母有些隔阂,很少联系,因为在我结婚那年,他们曾经因为我的贫困而倍加摧残我的自尊。张枫也回了老家,但初三就回到了北京,以便陪我。
除夕那夜,我驱车来到小盈所在的精神病院附近,徘徊了许久。那里远离市区,萧瑟凄冷。远远望去,只有一盏猩红色的灯笼高悬在黑漆漆的山际,仿佛是飘摇的鬼火,灯笼所在的地方就是这家医院。走近看来,院子里冷清清的,大多数工作人员可能都回家度除夕了,病人们似乎都早早睡了,只有几扇窗户依然散发淡黄色的光芒。我想,其中必会有一扇窗户里面坐着小盈。嗨,这种命运真不该降临在小盈这样聪慧美丽的姑娘身上。
我知道,在这个夜晚,我来到这里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我不能进去陪她,她也不会知道凄冷的窗外有我的目光。
我记得自已十三、四岁的时候,曾在西北戈壁滩的那个煤矿上,独自度过了几个春节。没有鞭炮,没有春联,没有亲人,我一个人在一间低矮灰旧的泥坯房里,用清水煮着面条,远近四周报竹声声……
无论如何,我要让这个姑娘在明年的除夕,感受到人间春意。


四十五
节后持续的平静显然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魏磊死后,我居然连一个威胁的电话都没有收到,这太不正常了。即便他们不敢断言此事出于我的指使,但我在葬礼上的出现以及与魏刚的一面,都不可能不令他们对我产生怀疑。
我想,也许,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

这些天来,我陆续退掉了手头的刑事案件,退回了预收的代理费。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他们对我下手,很可能会以律师伪证罪把我逮捕。在中国,利用司法机制报复一个律师,太轻易而举了,只要威胁或诱导被告人或其家属,让他们出一个证言,说律师曾指使他们作过伪证,就足以令律师深陷囹圄。
为了保障正常的收入,我开始千方百计地请朋友帮忙,开拓涉外业务。最近进展还算顺利,接手了几件跨国投资业务。做这种涉外非诉业务,的确比做刑事律师轻松多了,整天只与富人、权贵交往,吃住在京城最豪华的酒店,与外国一些卓越的同行谈笑风生,没有太多的压力。可是,心里却总是空荡荡的,这还能算是律师吗?身边的每一人,举足投足中都洋溢着高贵与自信,再也看不到一丝令人怜悯的目光,听不到一声令人心痛的叹息,恍然整个世界都太平安逸。
这里的律师的确与正义无关。

今天早上,程国栋突然给我电话,说是已经到北京了,住在省委驻京办,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聚。
我开玩笑说:“是不是进京给领导送礼?有没有给老大哥带一份?“
程也笑着说:“见面你就知道了。

我在他住的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订了一个包间,请他晚上过来吃饭。

晚上六点半,程如约来到。
令我意外的是,程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小杨,一个是袁圆。
寒喧过后中,程毫不客气地向主宾位置走去,小杨疾步前去为程拉出椅子,请程入座。我内心不由地一颤:这就是那个半年前还极其倔强的小杨?

我请小杨坐到副主宾的位置,小杨客气地说:“我还是坐到程院长身边吧,方便给领导服务。”
怎么?程国栋提院长了?
见我略有意外,小杨解释道:“于律师,程院长现在分管刑事审判和执行工作。”
我冲着程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有好事也不通知一声。”
程笑着说:“老大哥,你还不知道我吗?一向低调做人。再说了,组织上给这个机会,我还没有信心把它做好。”
我心想,你可真能在下属面前装模作样。但还是非常赞同的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小杨,你在领导身边工作,首先要学习领导的人品。程院长跟我和你袁姐在一起上学时,我们就非常钦佩为他的那种胸怀。你看,现在,程院长也我们同学中最有出息的,这说明,人品正直是成功的关键。”
程歉和地摆了摆了手:“那里,那里”。
小杨委委诺诺地点头称是。

袁圆还是那样清秀,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小杨的变化令我很伤感。这位刑法学博士从刑庭调到了政治部,专职做程的秘书。
程国栋一路高升,直接从政治部副主任提为常务副院长。
袁圆则从那公司直接调入省高院档案室工作。
我暗自苦笑:真是士别三日啊!

程始终没有告诉我这次来京目的,只是说要汇报个刑事案子。
我想,程的到来估计与我没有什么关系。要有,也只可能是与袁圆有关。

 

四十六
我记得那一夜我与程在拼命地喝酒。
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程醉眼迷离地对我说:“老大,我知道你内心看不起我,但是,老弟这一生中真正让敬佩的人只有你!”说罢,举杯一仰而尽。
我把酒杯端了起来,又放了下去:“老弟,你要是这么说,这酒就没法喝下去了。我们中学的时候就住了一起,你应该了解我,我是一直是在别人的歧视中长大的,所以,深知平等待人的可贵。再说了,我现在不过就是靠嘴皮子混碗饭吃,那有资本看不起你这堂堂省法院的年轻副院长!”
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哥哥,正因为我了解你的过去,所以,才敬佩你。敬佩你能在那种环境和压力下,忍得住,撑得起!说句良心话,咱兄弟们中,你是最适合做官的,我家老爷子谈起你来时,也常常这样评论。你善于忍耐、会妥协、也会周旋,上下左右的协调能力强。可惜,你挥不去那股清高与淡然!”
我轻轻地笑了笑,“中国的官场只有两种文化,一是奴才文化,二是主子文化,我既不想做别人的奴才,也不想做别人的主子。我与你不同,你有老爷子的背景,自已也精力政治手腕,所以,做起官来,更从容应手。”
程长叹一声:“还他妈的谈什么从容!甘苦自知啊!”
程欲言又止。

小杨把服务小姐支了出去,亲自为我们端茶倒水。看着他那小心移移地动作,我恍然看到了自已做市委书记秘书时的样子。嗨,人哪!

袁圆很少插话,一脸漠然。我不知道,在这种场景下,一个女人是何等的心情。因为我与程,都曾与她有过身体上的接触。
想到这里,我忽然对程有一种强烈的憎恨感,一种近似于夺妻之恨的厌恶。同时,也对袁圆有一种深深的疚意与疼爱,仿佛是自已没有保护好她。

我点了一支烟,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与程聊天。
程沉默了许久后,突然问我:“你知道五年前原省委副书记李伟志那个案子吗?”
李伟志?那不是小盈的父亲吗?
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难道是小杨告诉程我曾关注过小盈的事?不会,我相信小杨即便如今在性格上发生这样的变化,也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我相信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着山村人那份朴实。
我故做追思状,迟疑片刻后答道:“我从不认为象李伟志这样高级别干部的案件,会是一个纯粹的法律案件,它更多的应是一个政治案件。所以,对于这类事,我作为律师,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我接着说:“在不明内情的老百姓看来,似乎是倒下了一个贪官,然后兴高采烈,或是兴灾乐祸地拍拍巴掌。实际上,这是一波政治斗争的结局,倒下去的只是个斗争中的失败者而已。或许他的确干过不少贪脏枉法的事,但是,斗争中的胜利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资格去参与,所以,对这类事情,我没有普通人的那种热情。”
程敬了我一杯酒,说:“可是,这件事你得有点热情,算是帮帮老弟我。”
我愣了一下。
程解释说:“李书记在狱中自杀了,可是,当地舆论盛传是他杀。有不少人怀疑与现任某些领导有关。上面可能会派人到省里调查,所以,省委政法委及时组织公检法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小组,我是其中的主要成员,受调查组委托,这次来京同上面的领导主动沟通一下。你看,我一直就没能离开过咱那个省,这里比较生,你能不能找个同学给牵牵线,引见一下领导。”

 

四十七
我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了,但当时似乎并没有醉意。
我与程、杨、袁话别后,独自驱车回到家里。
张枫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这里住了。家里很凌乱,沙发、桌子、床上堆满了书籍、报纸,我也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很乏力,一点都不想收拾。

我在卫生间弯腰洗脸的那一瞬间,突然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涌向脑际,眩晕、恶心。我屏住呼吸,扶着墙强忍着踱到卧室,倒在床上。
半夜口渴醒了,准备起身找点水的时候,却发现自已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稍微一仰身,就感到强烈的头晕、恶心。
我努力了几番,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
一身冷汗。
我想,我可能是喝得太多、酒精中毒了。

疼痛稍缓后,我又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已在一面陡峭的悬崖上艰难地攀爬,清冷的月光照在脸上,四周一片孤寂。就快爬到崖顶的那一瞬间,突然一松手,坠入万丈深渊……
我总是不断地做这个同样的梦,总在是坠入深渊的那一瞬间惊醒,从而也就不知坠入深渊后的结局。我虽然并不迷信,但总觉得这个梦会意味着什么。

天快要亮的时候,我被胃部如刀割般地疼痛弄醒了。
好渴啊!我真希望此时有人能够把一杯温水端在床前,可惜啊!
实在疼痛难忍!我无奈之下拨通了张枫的电话。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中午。
我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张枫坐在床前,眼圈肿了,看来是哭过。我不由地一阵心酸……
张枫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喃喃地说:我们结婚吧。
我望着天花板,什么也没有说。

医生问了一下我最近一个阶段以来的身体状况,说我可能不仅仅是醉酒问题,要多做几项检查。我想,反正到了医院,也就无所谓了。

程打电话找我,我说喝醉了在医院输液。
下午,程安排袁圆和小杨到医院看我,他自已出去办点事,说晚上过来看我。
袁圆一脸焦急,但看到张枫在身边,只好努力掩饰自已的情绪。
张枫似乎觉察出袁圆的眼神有些不对,便愈加表现出和我的亲呢。袁圆倒也不在乎,只是谦和地微笑。
张枫听说袁圆是我的中学同学后,便主动约她到院里转转,散散步。

病房只剩下我和小杨。于是,我便问起程国栋所提及的小盈父亲李伟志的案件。


四十八
“于律师,你对我现在的变化一定有些意外吧?”小杨落落大方地先问起我来。
“是有点意外,但我为此感到高兴。”
“不过,这是程副院长主动提意让我到政治部工作的。”
小杨这样的解释,倒是让我真得有些意外了。
看到我有些疑惑,小杨坦然说道:“我现在的女友父亲是省委的一位常委。你不是同我讲过吗,我们这种草根子弟要想取得政治上的进步,有两条路,一是通过婚姻,一是通过做秘书。看来,这两条我都将具备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温和地说:“那你就不必对程院长这么恭敬了,他同你的准岳父级别差距太大。”
小杨轻蔑地笑了一下,“我只不过是把他作为锻炼的对象而已,培养做秘书的能力。如果顺利的话,我很快会调到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工作。另外,程院长在省委也是很有人脉资源的,我与他处好关系,对我也会有帮助的。”
这与我几个月前见到的小杨真不像一个人,是什么让这位质朴的农民子弟变得这势利呢?我不由地一阵黯然。
我拍拍他的手,“老弟,祝你青云直上。”我不想说太多,因为他的变化让我感到与他在心灵上有很强的距离感。
小杨似乎也觉察到我的心理,轻松说道:“老兄,也许你对我现在的处世方式有些看法,但是,你想想,难道我们辛苦地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就甘于平庸下去吗?如果是那样,我们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里种地,何必受那么年寒窗之罪。”
他接着说道:“其实,我受了你不少影响,几个月前的那次见面,让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们农村子弟照样有能力在人际上从容自如。我应该感谢你。”
我心想,可是你小子可能忘记了我们曾经谈到地对正义的追求与信仰。
不过,既然他已经这么现实了,我何必再去提那些他不感兴趣的事呢?
于是,我迅速转变了话题:“是你老弟自身潜质好,所以才有大的进步,我应该多向你学习。以后我到贵地办事,还望多多关照。”
小杨并没有谦虚地客套一番,而是直接提到小盈的家事:“我知道你一直在关注李伟志女儿李盈的事情,呵呵,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听说那姑娘的确很漂亮。”
我对他的话有些烦感,但还是友好地笑了笑。
小杨接着说到:“这种官宦子弟有此下场,对于我们这种农村人来说,还是大快人心的。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我明白了,小杨现在的心理有一种强烈地复仇感,对那些过得比他好的人,特别是儿时过得比他幸福的人。
这种心理是很可怕的,它极易让人心理失衡,让人对社会产生仇恨,当持有这种思想的人一旦拥有某种地位或权力,便会疯狂地发泄这种愤怒。
其实,在一个和谐地社会里,穷人与富人之间要一种沟通与理解的机制,如果财富不与人的尊严与政治权利联系起来,这种和谐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所以,民主、平等的投票权很重要,人权也很重要,因为它平等地对待穷人与富人的尊严和人格,它降低了富人对穷人的歧视,也降低了穷人对富人的嫉妒。如果没有民主,没有人权,这种贫富之间对立只可能产生贵族政治或暴民政治。
见我沉默不语,小杨坦诚地说:“我之所以跟你这么直率地讲话,是因为我信任老兄你。不管你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在关注李盈的事情,我都会尽可能地帮你了解情况。”

 

四十九
小杨点了一支烟,略有顾虑地对我讲起李伟志出事前省委的内部斗争。我知道,他在内心深处并不会对我有真诚的信任,或许只是因为我了解他上次嫖娼的事情,他才会给我透露一些信息。
根据小杨的介绍,李伟志的自杀以及其女儿李盈的遭遇,恐怕不仅与李高然有关,李高然事实上已被组织勒令退休,其党羽也随着这几年省委主要领导的变动,或被打压,或已投靠了新的主子。在一定程度上讲,李伟志与李高然的矛盾,主要还是一些工作上的分歧,私人之间并没有不可化解的恩怨。虽然李伟志影响了李高然侄子在政治上的进步,但就这件事而言,李伟志入狱及其政治生命的结束,足以了却李高然的仇恨,李高然不至于再会采取进一步的复仇措施,更何况两李之间还是同乡,其子女也曾有良好的友谊。因而,其背后可能有更深层的原因。
小杨建议我考虑一下当年省内那条高速公路建设的问题。他说,你知道吗?高速公路建设的利润高达工程造价的百分之五十。因而,由省委哪位领导的关系户来施工,其回扣可能不止几千万。这里面牵扯的关系更多了,不是你这样一位律师能够去了解清楚的。
小杨神秘地对我说,李伟志在中纪委开始调查这条高速公路建设的时候突然在狱中死去,可能是自杀吗?难道不令人怀疑?

张枫与李盈散步回来,打断了我与小杨的对话。
我的思绪仍然集中在李盈的事情上,因而也就没有去注意张枫和李盈的情绪。我知道,李伟志事件幕后的种种问题可能真的不是我能够去调查的,在这种局面下,我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尽力保护小盈的生命安全。

程国栋来电话问我好些了吗,如果没问题,晚上一起找家粥店,给我养养胃。我说感觉不错,输完液就回去。

小杨在接听程国栋电话的时候,语气依然十分谦恭。就此我敢断言,这小子不久也会成为政治新秀。只是他这种不太健康的心理,可能会使他丧失为官应有的正直。

 


五十

有几项检查结果第二天才能出来,医生劝我住在医院观察一夜。
我由于经常因为醉酒入院输液,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就出院同程国栋、小杨一起找了个地方吃饭去了。令人意外的是,那天晚上,张枫和袁圆都借故没有同我们一起。
我由于刚输完液,不能继续喝酒,因而晚饭结束得很快。
饭后,程说要和省政府驻京办事处的负责同志一起去看望一位老领导,这位领导曾在省委工作过,刚调到中央机关任职。
程没有带小杨一起去,这既说明这位领导非常重要,也说明程杨相互之间并没有足够的信任。
考虑到把小杨一人送回宾馆不妥,于是我提议陪小杨一起考察一下北京的夜生活。其实,我身体仍然很不舒服,并不愿意外出活动。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准备带着小杨去找个洗浴让好“放松”一下。转了几家,小杨都不太满意,看样子是嫌小姐不够档次,说那些小姐看上去就没有文化,一点气质都没有。我心里有点厌烦,心想,我们在农村老家的姐妹们还没能有人家气质好呢?但反过来想想,人类做爱主要还是精神享受,所以小杨的观点也未必不对。

也许是因为就要做省委常委的女婿了,小杨渐渐流露出一些霸气,对这些服务业的人很不客气,骂骂咧咧的,时而还会的大厅当众摸一下门迎小姐的乳房。我虽然理解他这种心理,但仍然感到几丝不快。每个人都有尊严,作为从农村出来的我与小杨这类人,由于切身体味过被歧视的痛苦,因而更应尊重他人的人格,不能把现在那些地位好像不如我们的人作为发泄过去不快的对象。只要你仍然会歧视那些看来不如你的人,你就没有摆脱奴隶的心理,不管现在你如何高贵。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许多比你强的人,在他们面前,这种心理注定使你抬不起头来。

人的变化速度之快有时令你震惊。

小杨在程国栋面前的谦恭和在小姐们面前的蛮横,让我感到人性的丑陋。也许真得反思一下中国的人文教育,你看,小杨作为社会科学方面的博士,居然也会同小人得志一般,
令人心痛。

我忽然想到一位客户曾向我提及,京郊不远处有一家港商开办的洗浴中心,号称是亚洲最大的温泉康体中心,其中的小姐不下千人。
我给客户打了个电话,问清了路线。
出了五环路约四十公里,就到了这家“碧泉”健体俱乐部。
门前宽阔的停车场,挤满了众多豪车,如果是白天来,肯定要比参观车展还好。有意思是,车一驶入,保安便用两个写有“碧泉”两字牌子把前后车牌遮好。这证明来这里“放松”肯定有许多重要的官员,因为他们,没有人会如此忌讳别人知道。

果然是我所见到最豪华的洗浴场所。
我和杨分别被安排到不少于100平方米的独立房间:V形的浴缸、宽大的床、摆满新鲜水果的茶几、悬挂在墙壁上等离子电视、还有种种看不明白的设备……
一队队几乎不着衣服的小姐依次进入房间,领班淫秽地讲解各个小姐“做活”的特点……

得知小杨已选好小姐并开始活动后,我便把自已的房间退了。
现在我陪朋友来这种场所,总是假装选好小姐进了房间,然后待他们进入房间后便退掉。
这并不是我作为男人没有这种欲望或欲望不强,只是心头总有一股挥不去的沉重和难以麻痹的清醒,使我不愿在这种浮华场所里放纵。

我在大厅的酒吧里点了杯咖啡,等待小杨。旁边一组沙发里坐着几位客人,由于离得太管,我清晰地听到一位年轻人正在向别人介绍:
“何书记,这是我们风月轩餐饮娱乐公司下属的洗浴中心,欢迎您常来检查指导工作,这位是我们公司的主要投资商李妙女士,……”。
李妙,会不会是李高然的女儿吗?
我转过头来,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男士:魏磊的哥哥、小盈的前男友──魏刚。


 五十一
    风月轩?我收到的第一封恐吓邮件不是提及要送给我这家娱乐场所的消费卡吗?
  如此看来,假若旁边那位女士就是李高然的女儿李妙的话,那么小盈的事情就非常明显了:肯定是李高然的后人在操纵这个案件。
  只是小盈的前男友魏刚怎么会同李妙在一起呢?
  
    魏刚与李妙在忙着招待那位官员,并没有注意到我。当然,即便这两个人的目光会偶尔在我身上扫过,在这种陌生人的场合,他们也会联想到是我。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李妙。我至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端庄精明的女人曾是我朋友金伟的女友,那时她常常扎着马尾巴,穿着运动服,走路蹦蹦跳跳的,活泼可爱!
  
  九十年代初,我到西北投奔叔叔时,金伟由于父母相继病故,年仅十来岁的他也到了西北那个小城,投奔他的姑姑们。我俩同年同月同日都从外地转入当地一个中学,并做了同桌。最初我讲山东土话,他讲江渐方言,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话,只好在纸上写字交流。
  由于这种特殊的际遇,我俩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一年后,金伟由于同他的大姑父关系很僵,便投奔百里外的钢厂二姑家,并转到钢厂中学学习。期间,李高然任钢厂党委书记,他的女儿李妙与金伟同班。金伟实际上并不帅,只是这小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比较酷,不太搭理人,也不与别人争什么,反而很受女生欢迎。李妙从初三就开始主动追求他。
  我与金伟虽然相隔百里之遥,但还是通常在周末的时候偷偷爬上拉煤的火车,溜到对方那里玩。那时,金伟常常把李妙写给他的情书给我看,后来他俩好上了以后,就开始约李妙出来见我。我对李妙的印象很好,她很漂亮,也很大方,常常请我们吃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糖果。最后,金伟与李妙由于考入不同城市的大学,渐渐地在大三的时候分手了。他们分手的时候,李妙曾找过我,哭诉金伟甩了她。那时,李高然已就任省纪委书记了。其实,金伟很爱她,也不想与她分手,只是感到双方家庭背景差距太大,他不愿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金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可惜他为人过于消极,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家乡一个小厂工作,从此一蹶不振。时至今日,我仍时常为他感到婉惜。凭他的重点大学背景,如果他不甩掉李妙,而与其结婚,相信他现在肯定会是当地一名重要的官员,或是成功的商人了。人生偶然间的一念之差,竟会有如此悬殊的命运!
  
  在我垂首沉思那段中学岁月时,一位女士兴奋地大喊我的名字:于名扬!
  我抬起头来,发现这人竟是李妙!
  

 

五十二
  我略感意外地站起身来。
  李妙兴奋地打量着我:“先生,我没有认错吧?”
  我非常礼貌地向她伸出手来:“你好,李妙。”
  “嗨,真是太幸运了!能在这里见到你。”她并没有同我握手,而大方地拥抱了我一下。
  “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
  “谢谢你,你也能一下认出我来!”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魏刚和他们的客人都已不在大厅。
  
  李妙把我带到一个光线较暗大厅角落,坐下聊天。
  “于哥,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过,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呵呵,惭愧,算是个体户吧,你呢?”
  “不要谦虚嘛,能来我们这儿消费的,不是高官,就是巨商。想必哥哥已是功成名就了。”
  我猜想她是在明知故问,但为了减少些客套话,于是便将目前的职业和工作地点告诉了她。其实,我倒也没有谦虚什么,中国的律师,目前的处境确实很像改革开放之初的个体户,能挣点小钱,但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地位。
  李妙略带遗憾地说:“我一直以为哥哥会去做官的,想不到做了律师。也好,律师比较自由,在一些人眼里,还是一个比较浪慢的职业。”
  我友好地笑而笑:“你有当官老爸都不去做官,看来这不是件好差事。”
  
  李盈随即也介绍了她的现状:这家餐饮娱乐集团的董事长。据她说,这个集团原来是改革开放之初政府机关争相办企业时,省政府出资在京设立,她买下来后与一个港商合资经营。
  
  寒喧了一两分钟后,李妙彼有感慨地说:“世事真是难料,十年前,我们可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样陌生的城市见面。只是,不知金伟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在社会上经历得多了,越来越担心他,他的那种性格,肯定是混不好的。”
  李妙的这些话让我有点感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依然牵挂金伟,如果这种牵挂是真诚的,那么,说明她还是有一些善良的人。
  
  想起金伟,看到目前这位原可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我也不由有些难过:
  “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独特命运,我们这些做朋友的,也改变不了他什么。人这一生啊,洪洪烈烈也罢,平平淡淡也罢,终归也就那么几年,到头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再说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追求功成名就,所以,平淡生活的人有他自已的闲适目标。重要的,无论我们处于什么境地,做事都要无愧我心。”
  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显然是暗指李盈的事。
  
  李妙好像对这句话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反应,而是继续想从我这里了解一些金伟的情况:“于哥,其实刚才你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像你,因为你走路时的那种气质与众不同,很容易认出来。之所以刚才没有打招呼,是因为我的男友小魏在身边,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与金伟的那段感情。这些年来,你有他的消息吗?当时你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我装做查看手机短信,悄悄地按下录音键。
  
  “我虽然一直没有与金伟失去联系,但每年也就是在节日期间打个电话问候,知道的情况也不多。他与本厂的一名女工结婚五年了,生了一个女儿,单位还可以吧,两个人加起来每月有两千来块钱的收入……”
  
  听到金伟的情况后,泪水渐渐地从她眼角滑下。
  李妙擦了擦泪水,轻声说道:“他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男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如有机会,请你转达我对他的思念。”
  说到这里,李妙站起身来同我告别:“于哥,请原谅,他们都在客房室等我,不便多聊了,我明后天再给你电话。”
  我们互相交换名片后,李妙去陪那些客人去了,我继续在大厅等待杨法官。
  
  与李妙的意外相遇,让我隐约觉得她不像是对李盈下毒手的人。她虽然依靠父辈而在商业上获得成功,但凭她对金伟的真挚,显然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怎么会置自已儿时伙伴小盈于囹圄之地呢?她与魏磊又是怎么认识并走到一起的呢?
  不管怎样,抽空先找物证鉴定所的朋友,把这次的录音同上次恐吓电话中的录音进行声纹比对,看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再说。
  
  过了许久,杨法官才从楼上下来,边走边轻轻抚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微笑着。
  我笑了笑:“呵呵,老弟,打了几炮?被掏空了吧?”
  小杨拍了拍我,“还是哥哥眼力好,这里的妹妹不仅漂亮,而且活好,服务项目多!我要是在当地有你这样的律师朋友就好了。”
  我对他的话有些不快,微笑地反驳道:“兄弟,我今天可不是以律师的身份陪你。你在当地想找这样的律师那不容易,只要你张张嘴,省城不知有多少律师挣着、抢去请你呢!”现在律师都成了法官的取款机了,小杨的这种心理倒也正常。
  小杨知道刚才话不妥,但也没有道歉,只是哈哈一笑应付过去。
  
  去结帐的时候,服务员说李总已经结过了,并给我留下了一张可以打五折、还可以记帐的贵宾金卡。
  

 五十三
  
   无边落木萧萧下......
  
    又是一年深秋。
  北方的秋天最切合我的心境,那种淡淡的悲凉,总能激起我对人生的不尽伤感和无奈。
  
    程国栋等人离京快一个月了。
  
    在此期间,物证鉴定所的朋友对李妙的声音与那个匿名电话的声音进行了声纹比对,结果证明那个匿名恐吓者并不是李妙。
  声纹比对是一项可靠性很强的刑事鉴定技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声音都有独特的声纹,如同指纹一样,不会出现类同现象。
    这种比对结果虽然没有完全否定我对李妙的怀疑。但却让我隐约觉得小盈事件可能有更复杂的背景。
  
    李妙并没有想那天晚上说得那样,很快与我联系。直至今日,我仍然没有收到她的任何邀请。这倒也没有令我感到意外,在这样一个行色匆匆的城市里,人们的确难以抽出时间去见那些对自已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人。
  
    我不知道程国栋一行来京时,袁圆与张枫见面都谈了些什么。反正,此后,这两个人几乎都不再与我主动联系了。张枫把她的东西都从我这里悄悄地搬走了,离开的时候,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们俩的冷漠虽然令我些许难过,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我依然独自忙碌地工作着。我喜欢家中的那份孤独和清冷,这种氛围助于我始终保持理性。
  
    此前的一段时间内,我常常在孤寂地时候,约一两个好友游逛于京城的豪华歌厅,但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自已内心的深处的那份寂寞,不是小姐妩媚的眼神和性感的腰肢所能慰籍的。于是,我发誓,再也不到有小姐的场合里去了。渐渐地,即便在外地出差的深夜,即便同事在隔壁房间与小姐放声的纵情,我也能专心阅读我学习计划所列的那些哲学或历史 书籍。我想,克制自已情欲,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自已意志的考验。
    


  五十四
    深秋,京郊西北的大觉寺,黄叶纷飞。
    李妙一身雪白风衣,婷婷伫立在寺院正殿的门口。些许暖意的阳光,穿过树梢的间隙,洒在她清秀的脸庞上。
  久未修缮的殿门陈旧苍古,上悬巨匾:“无去来处”。
  
  今天,我应约来这里会见李妙。为避免意外,来此之前,我在办公桌的台历上记下了这次的安排。
  
  “早上好,就你一个人吗?”我望了一下四周,向李妙打了个招呼。
  “呵呵,你希望我带上谁?”李妙友好地笑了笑。
  “我以为你的男友小魏会一起来呢,也好,他不在,我们可以随意聊聊往事。”
   李妙轻蔑地答道:“他回省城发展去了,刚离京不久。”
   魏磊回省城了?我愣了一下,既而轻松地说:“你又是自由人了,恭喜!”
     “于哥,我们爬山吧!”,李妙边说边向山上走去。
  
     我们一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谁都没有提及小盈。当然,也没有提及李妙中学时的男友金伟。
     
     在山顶一休息处,我们坐了下来。
     我点了支烟,凭眺远方浩渺的楼宇、村落。李妙掏出镜子,轻轻地补着口红。
     沉默了许久。突然,她收起镜子,认真地注视着我,问道:“于哥,在京城的几千万人中,我们算不算是朋友?”
     我思索了一下,说:“如果我们一如中学时那样善良,相信我们就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不过”,我随之开了个玩笑:“你这样既美丽、又富有的年轻女人,总不会缺我这样碌碌的朋友吧。”
     “坦率地讲,我不缺男人。但是,能够在困难时帮我的男人,却找不到一个。”
      她接着说道:“我现在遇到一个很大的困难,需要一位律师朋友。”
      “你与谁发生纠纷?”
      “上面在调查我的父亲,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最后一缕阳光渐渐融逝在林海,李妙一脸凄然……


   五十五
    政治似乎是一场无休止的决斗。李妙的父亲李高然虽已退休,但他与其政治对手的斗争似乎仍然没有结束。
  李妙说,前几年,中央做出对该省大开发的决定后,启动了一系列大型基础建设工程,他父亲虽然不是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领导,但当时省委有政策,凡是能协调来资金的,都返还一定比例作为“奖励”。他父亲的交际面比较广,协调资金能力在省委班子里比较强。他父亲当时私下向主持省委工作的领导提出一个要求,即他不拿奖励,但希望部分高速公路工程招标时,能关照一下某些领导亲属经营的建筑公司。当时省委的主管领导比较开明,对他父亲的要求比较理解,并事实上也关照了某些关系户。李妙说他父亲为人比较正直,相信他不会拿工程回扣,但是,在其堂哥,也就是李高然侄子竞争某市委书记时,可能有几家公司主动出资帮助其协调关系了。
  李妙说,看来省城那边就要发生政治地震了,相继已有部分省、地级领导受到了审查。他父亲也已被组织约谈了几次,情况好像不妙。
  
  李妙心情沉重地向描述省城政治圈的一些情况。我却没有太多的兴趣听下去了,因为她讲的故事似乎总是李盈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我在想,她怎么会这么信任我,跟我讲这么事内幕呢?
  出于礼貌,我仍然表现出一幅认真的倾听的神态。
  暮色渐渐,李妙终于停了下来,不再说话,漠然地注视远方。
  
  沉默了一会,我说:“李总,对于你家庭面临的困境,我很同情。但是,说实话,作为律师,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从程序上讲,目前组织只是找你父亲谈话,了解情况,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很可能只是将你父亲作为证人,如果是这样,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如果组织打算查处你父亲,那么,即将采取的措施将是“双规”,这虽然也是一种严重剥夺人身自由的措施,但它毕竟是党内程序,而非司法程序,律师是无法介入的。从现实的角度看,像涉及你父亲这样高层领导的案子,多属政治事件,而非纯粹法律案件,律师实际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律师身上,抓紧找找那些仍然在位的、与你父亲关系不错的朋友,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忙。”
  “政治场上那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自从父亲下台后,已很少有人到我家了。”李妙叹息道。
  她接着说:“也许,我也不该来找你。可能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些小时候认识的朋友,才些许能够信任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与李妙匆匆向山下走去。
  迈出寺门前,李妙回过头来,默默注视了一会大觉寺“无去来处”的巨匾,一脸困惑。
  佛经讲:涅而不生,盘而不死,出离生死,出般涅盘,心无去来,即入涅盘。不知李妙是否能领会这句话的意义,我想,如果我自已能看淡尘世的功名利禄,做到心无去来,倒也省了不少烦恼。
  下山的途中,默默记下了一首诗:
  大觉云齐,天如洗,骑驴过春山,流泉古木,茶香如缕,又有玉兰花事,更被古寺钟催起
  …….
  

五十六
  主治医生魏磊死后不久,精神病院很快就终止了对小盈的“治疗”,因为,随后接替魏磊的医生确诊小盈并没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只是有点精神偏执,据说,在看守所这种羁押场所呆久了,大都如此。释放出来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
  小盈又重新回到了看守所快一个月了。但我一直没有去看她,因为,魏磊之死总让我有挥不去的余悸,而且,也不知道警方有没有对那起交通事故展开调查。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我有些担心小盈在看守所的生活。是啊,该去给她送些些御寒的衣服,也该给她存些钱了。重要的是,得想办法抓紧让正常的司法程序启动起来,不能让她这样无期限地在看守所呆下去了。
  
  但是,我以什么身份去呢?没有小盈的委托,显然是不能以律师的名义。以亲属的名义也不妥,因为我根本找不出任何这方面的证明。想来想去,还是找找张枫那丫头吧。
  
  张枫从我这里搬走后,一直没有同我联系。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是自尊心比较强的那类人,只可能这样僵持下去。我不理解的是,程国栋一行上次来京,到底让张枫了解到了什么,使她居然冷漠地离开了我。
  
   周末,我跟仍在学校攻读博士学位的一位同学打了个电话,说我想请请在京的部分同学,让他帮忙组织一下,顺便约上张枫。 他把仍在学校读博的几位同学都叫上了,张枫也如约而到,一共八个人。
  
    就餐的那家饭店离学校不远,我经常去,非常豪华。在座的几位都是我本科期间的同学,他们毕业后工作不甚理想,然后便陆续返回母校继续深造,只是比我晚几年考上博士。这倒也是一个不错方案,凭母校的名声,他们至少可以到某个一类院校的法学院去当老师。
  
    其实,我跟这些同学并不熟悉,也谈不上什么友情。我毕业不久,就在律师界迅速崛起,多少让他们觉得不适。我非常理解大家的这种心理,所以,虽然是我请客,我仍然坚持坐在最下首的位置,他们热烈讨论校园趣事的时候,我基本上也不发言,微笑着静静听他们讲。间或恭维一下他们在学问上的成就。实际上,我并不认为他们有多少研究能力,法学研究需要有深厚的历史和哲学功底,显然,现在学术界都比较浮躁,都急于出成果,大多数人所写的文章都不够深刻,评完职称后估计就可以作为垃圾了。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这是我们这种不健康的学术体制与学术环境的必然产物。
  
    张枫正对着我坐,但她并不太理我,客气几句后,就开始同大家热切地聊起某些同学的趣事。我不免有些失落,想想,不久前还同她那样亲密……
  
    在座的,除了张枫之外,还有两位女性,是其中两名男生的女友。令我意外的事,这些人谈及男女之间的性事,根本没有任何避讳,甚至讨论起各自的高潮有多长。唉,也许,是我过于落后了吧。
  
    后来,始终没有我可以插话的话题,我一直坐在这个不起眼的位置,平静地微笑着望着大家。
  
    饭局总算结束了,我悄悄出去把帐付了,小一万块。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花了多少钱,以免觉得我在摆阔。这些同学生活似乎也不太容易,很多菜显然都没有吃过,我本想告诉他们如何吃,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总之,这次同学相见,于我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在他们眼里,我也就是花了几百块钱请他们吃了一顿而已。
  
    起身离去时,我主动拿起张枫的风衣,轻轻披在她身上,问她要不要我送回家,她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
  
    一路都在沉默。
    音响在播放《最后的倾诉》那首歌,悠长、悲壮。

 

 

五十七 
  张枫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一脸漠然地注视着窗外串流不息的车流。
  我很想打破沉默,但她那冷静的眼神却让我鼓不起勇气。我渐渐地降低车速,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
  
  突然,手机响了。
  是妻子打来的,她照例尖酸地骂了我一番。还是那些话,说我算什么男人,没有本事让老婆跟着风光,再骂我现在是小人得志,牛什么啊,随后就说我要是想离婚,就和我同归于尽。
  我平静地听她骂完,安慰了她几句。
  关掉电话。
  叹了口气。
  
  张枫略带挑衅地说了一句:“哼,河东狮吼吧。悔叫夫婿觅封候啊!如果你当年甘心在那个小城做你的公务员,估计她现在的生活会好很多。”
  我淡然一笑,没有理她。
  我一向很少同别人提及我的婚姻,这是我一生最失败的一件事。虽然如此,我并不觉得这种婚姻给我带来什么不幸,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长久以来的心理暗示吧?
  
  过了一会,张枫感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没想到这么懦弱!连离婚的勇气都没有。”
  我反驳了她一句:“我不仅没有离婚的勇气,也没有追求的勇气。”想暗示我对她仍有好感。
  
  她拖长声音回答说:你这个人,单身最好!
  我侧过脸来,看了一眼张枫,她眼光中流露出一丝讥讽。
  
  我突然直接问她:“为什么要与我相忘于江湖?”
  她沉默片刻,说:“你很想知道?”
  我说:“我只是对你的突然转变有些意外,但是,我相信,你这样做是明智的。“
  她回答说,“现在回头想想,前一段时间,确实有点荒唐,我居然那么冲动地迷上你。后来,遇到袁圆,她给我讲了你很多少年时代的故事,让我终于对你认识得清楚些了。”
  我半开玩笔半心寒地说:“呵呵,你对我也开始用历史的分析方法。我突然想到你的毕业论文,好像就是《论法学研究中的历史方法》。”
  她继续接着她的话题说:“你知道吗?与你有相同凄苦经历的人,如果有一天非常成功,他一定会疯狂地报复这个世界。你看看现在许多被处决的贪官,不正是这样吗?”
  
  张枫的这种理论,我倒早就听过一些。近年来,判决的诸多贪官中,贫苦出身的的确占多数。但我并不同意这个观点,我以为这是对社会下层子弟的歧视,照这种说法,王候将相就只能由富贵的豪族子孙占居,这分明是贵族政治的理论!人类社会早已从身份时代过渡契约时代,我们的社会居然还有很多人持有这种中世纪的陈腐观念,令人心伤!贫苦出身的贪官多被查处,在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没有那些根红苗正子孙的背景而已。退一步说,假设他们今天确实持有报复的心态,难道是不正是社会此前对其不公正对待的一种报应吗?
  
  我没有反驳张枫,依然静静听她讲下去。
  “对于小盈那个案子,你的热衷与无畏,起初真的让我有些感动,但后来,我想明白了,那种感动是一种情窦初开的女人对英雄的一种模糊的敬仰而已,这是很幼稚的。袁圆跟我讲了一些小盈案件的背景,我从而知道,这决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的余波。你也算是对政治哲学和历史很有研究的人,居然主动卷入参与这种与已无关的事件,这也许在别人看来很高尚,但是,我却觉得你这种人挺可怕。凡是不珍惜自已生命的人,总会一天会去杀别人的。”
  
  她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这个结论有点荒谬?《苏轼传》你一定读过吧,上面讲过一故事,苏轼年轻时与章淳一起游历,在一个悬崖前,章约苏一起爬到悬崖上题诗,苏轼不敢去,而章淳却用绳子栓住自已,从容地越到悬崖上挥笔留字。章淳下来后,苏轼对他说,你将来一定会杀人的。理由就是不珍惜自已生命的,岂会珍惜别人的生命。后来,果然,身居宰相后,章淳大开杀戒,连故交苏轼都被他贬到海南荒岛去了。”
  
  张枫的这番话,让我倍感心凉。我不知道如何反驳她,但我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去反驳她。看来,不同生活经历的人,的确难以交流与理解。
  唉,我跟她没有任何可以和好的希望了,干脆就别再提小盈的事了吧!
  
  我猛地踩了一下油门,迅速向前方驶去……
  
  

  五十八

  到了张枫楼下。
  她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点了一支烟。
  
  沉默了许久,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也不懂得如何爱一个女人。你的命运注定是寂寞而清冷的。我很遗憾,我不能改变你什么。但是,作为同学,我真诚地劝你,要珍重你来之不易的成就。这个时代、这个政治与法律环境,你比我更清楚,也更明白,有些与已无关的事,还是不去关心为好。不要有一种拯救心态,这是很幼稚的,不要忘了,你只是一名律师而已,不要高估了这个制度下你所具有的力量。”
  
  我出于礼貌,轻轻地笑了笑。我一点都不想去反驳她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各有自已的处世观念,而且,我现在的心情也彼为低落,似乎没有太多力气思考。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地说道:“听说,小盈的事情有很深的背景,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我们这个级别的干部是给你帮不了大忙的,唯一能救你的人,恐怕就是你的导师了。”
  我没有说什么。
  
  她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上楼去。
  
  房间的灯亮了。我发动起车,慢慢地驶离……
  
  张枫说她那个级别的干部给我帮不了什么忙,可能有真实的成份,也可能是宛转地表达推托的意思。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说,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倘若此事发生一些危险,我怎么会忍心把她牵涉进来呢?
  
  张枫这一年来对我态度的变化,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我真的是不了解女人,也不懂得如何与女人相处,在女人身上,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我不是不懂浪漫,也不是不解风情,更不是不需要女人。我的心灵深处总有一丝挥不去的忧郁与沉重,这使我与她们在一起时很难做到彻底地畅然,这大概也使她们彼感不快吧?或者,我总是让她们有一种不安全感?
  
  有一位著名华裔商人,是我的好友。他在中国从事风险投资与企业收购,他来北京后,总是首先找我喝酒,前些天,他酒醉后对我说,“当年之所以请你做我的律师,是因为你与我所遇到许多人不同,从你的目光中可以读出悲天悯人的情怀,从与你的交谈中,可以感受到你的慈悲心怀与正义感,让我很敬佩。”其实,我与他有点惺惺相惜,他的心怀中有强烈民族情感,并热切地期待民族的振兴,这是我从别人的商人那里很难见到的。为了让这份友谊更纯粹些,我说服他请别的律师做业务,而我只想做他的朋友。我提到这件事,是想说明,我也许真的看上去很忧郁,而不令女人喜欢。呵呵,如果可以,我真想让自已阳光些。
  
  至于张枫提到我的导师,大致说的是事实。但我与导师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联系了,自从他辞教从政以后。对于现行制度下的学者从政,或许有不少积极意义,因为这些人都是技术专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纠正外行管内行的问题。然而,我更希望学者处于政治之外,更希望他们担当政治批判者,而非合作者的角色,因为学术的使命在于批判。中国这种“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使知识分子难以形成一股独立于政权的力量,难以担负起为民众说话的责任,这种传统利于极权统治,却不利于民主政治。当下学者从政,更多是追求个人功利,而非出于修、齐、治、平的理想,他们中的一些人其实很虚伪,比如,我曾认识一位从政的学者,当年,他在课堂上激情澎湃地抨击时政,然而,不久却出人意料地出任分管意识形态方面的领导,毫不留情地处理说话不太谨慎的青年教师。所以,导师从政以后,我虽然每年过节的时候,会单独到师母的单位去看看她老人家,但却从不愿与他见面。师母很意外,问我为什么不到家里去,我推托说事业不顺,无颜见导师。在这种局面下,估计遇到困难时,我出于自尊,也不会去求导师帮忙的。
  
  张枫劝我的这些话,我相信是真诚的。其实,她也许高估了我的正义感与良心。此前,年轻些的时候,我可能会有一种英雄心态,会有壮士断臂的豪迈,会向往“风潇潇易水寒”的悲壮。然而,现在,我对政治与社会有了更深入、更理性的认识。在这种环境下,要谨慎地对待律师的政治使命,最好把自已定位于一个商人,而不要有律师的政治家理想,如果你真的放不下那颗正义的心怀,你最好学会“韧”的斗争。最近几年,有几位让我也很敬佩的律师,但我只是敬佩他的人格与勇气,而并不欣赏他们的做法。哲学家福柯说,面对绞刑架与机关枪,人民揭竿而起,权力就不再统治人民,然而,这样一种反抗为时太短,它如同闪电,要知道,只有长久地而不是短时的反抗对自由才有重要影响。福柯的告诫值得我们沉思,政治进步是一个漫长的渐进过程。
  
  我想,我会量力而行的,我不会冲动到不计代价的地步。想到这些,我的眼前就会闪现出山村父母那苍老的面容,那每天站在村口期待儿子突然归来的目光……
  
  我是不是越来越懦弱了?
  


  五十九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小盈居然已被侦查机关移送回她的家乡!
  
  与张枫分手后,我转了几个弯,托了一位警界的朋友探求小盈的情况。今天一上班,他就给我回复了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这位朋友说,这是警方根据上级的指令移送的。
  小盈的户籍可能也早已不在省城那边,如果侦查机关仍以非法持有毒品罪来控诉她的话,犯罪地也不省城啊,他们究竟是以什么理由做出这样的决定呢?因为这不符合通常情况下刑事诉讼的管辖原则。
  
  我来不及多想,立即拨通了省法院小杨的电话,请他问问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李盈的这次变动可能与其与父亲李伟志狱中自杀事件有关,程国栋作为联合调查组的成员,应该了解一些情况,小杨是他的秘书,可能也不会漠然不悉。但我不想同程国栋通电话,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关注这件事。
  
  电话通了,小杨在那边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老兄,你好!你说的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抱歉。我正在忙,以后联系!”没等我回答,他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靠!不会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吧?
  
  半个小时后,我还在郁闷呢,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接起来,发现却是小杨!
  
  “老兄,不好意思,用刚才的号码同你通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换了这个单位不知道的号码。刚才你提到这件事,我要是说一点也不知道,不仅你生气,我自已也觉得不够弟兄。但是,现在我也是调查组的内勤人员,组织有要求,得严守秘密,所以,实在不方便跟你透露一些情况。你最好还是不要关心这件事,我就劝你这一句。另外,你千万不要来省城。”
  
  交谈了两三分钟,小杨又匆匆挂了电话。小杨的确成熟了,他既没有告诉我什么,但却又显得礼貌有节。
  
  小盈事件的这次变化,并没有令我意外到震惊的地步。在目前这种刑事司法体制下,他们做出什么事,你都不要觉得无法想像。刑事诉讼的实际操作,与书面的制度规则相差太远。
  
  很快,我就冷静下来了。这是我性格上的一个优点:每当遇到突临的意外,我往往要比自已想像地更理智和清醒。
  
  小盈被移送回省城,这也许反映了小盈的对手已经觉察到没有能力控制该案在京城的进展,或许,小盈掌握了其父李伟志与政敌斗争的许多内幕,省城那边显然是不想让她在外地透露出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组织上在帮助小盈?最后一种推测很快被我推翻了,因为若是这样,根本没有必要将其移回省城,因为那里是其父仇敌聚居的地方,也是对她最不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忽然特别担心这个丫头!她真的是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了!
  
  我该怎么去帮她呢?我虽然在那里读的中学,但我的那些同学中,出息的只有程国栋一人,而且他的政治进步好像是小盈父亲的对手帮助的,所以,他不仅不会帮我,而且在关键时刻,他可能也会出卖我这个同学。不要相信政治的角斗场上会有友情!
  
  不如,接受小盈父亲李伟志的对手李高然的委托,做他的律师?他的女儿李妙几天前不是找过我吗?通过这种途径,我自然可以侧面了解小盈的情况。
  
  对,就这样办!


  六十

  我不知为什么,李妙总喜欢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市外远郊。
  这次是我主动给她打的电话,以问候她父亲为借口。
  
  北方的秋末,黄叶已经落尽,只有山际间那些苍郁的青松,让人些许感受到点生命的色调。
  
  李妙是一个很会穿的女人:高挑身材,乳白色风衣,茶色墨镜
  当她优雅地从那辆红色宝马中走出来的时候,我们这种寒酸出身的书生,不由地会产生一种镜中花、水中月的感觉。
  
  李妙轻轻拢了一下飘逸的长发,微微一笑:于哥,谢谢你陪我到这里爬山。
  我客气地笑了笑,“如果单纯是陪你爬山,估计我种男人是没有什么资格的。作为中学时代金伟的朋友,我希望能在这个时期有机会给你父亲帮上忙。”
  她轻轻地挽了一下我的胳膊,“谢谢,我们边走边聊吧。”
  
  李妙的兴致很高,她说,她父亲最近情绪很好,每天仍然打着太极,一切都好像风平浪静了。一家人正计划着到欧洲旅游呢。
  
  听了这番话,我突然有些失落。因为,若是这样,我就没有机会以其父亲律师的身份来调查小盈的情况。
  
  李妙看了一眼我若有所思的表情,问我:“于律师,你好象对这些消息没有什么反应?”
  我爽朗地笑了笑,转而平静地说:“这固然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只要省委联合调查组没有解散,我们还是要有所警惕为好。毕竟,…….”
  我忽然觉得自已还是不要过多推测为好,于是中断了想要说的话。
  
  李妙认真地注视着我,说:“于律师,你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吧?你也是从咱们那边出来的,会不会有同学跟你透露过什么?”
  
  我觉得程国栋好像与李高然的关系不坏,因为他家老爷子也是省纪委的干部,与李高然一起工作过,于是便说:“我中学的舍友在省法院当副院长,姓程,前些日子他来北京的时候找过我,提起原省委常委李伟志在狱中自杀的事。我突然想到李伟志与你父亲可能在同一届省委班子里工作过吧?”
  
  李妙淡然一笑,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她突然问我:“你在哪个学校读的研究生?”
  我如实做了回答。
  她若有所悟地说道:“你跟我男友是一个学校的,他叫魏刚,你认识吗?”然后介绍了一下他的毕业时间、所学专业和导师情况。
  我说:“那你男友能考入这个学校,应该也是很优秀的。我比他高好几届,而且所学专业不同,所以没有听说过,希望有机会见见这个师弟。”
  她冷漠地说:“我倒没有觉得他有多么优秀,只是比较听话,这点我还比较满意。若是没有我家帮忙,他能有今天?”
  对于李妙这种权贵子女的语气,我倒也没有什么意外的。
  我想都没有想,突然问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略有迟缓地答道:“父辈家一个亲友的女孩也在你们学校,和魏刚一届,我去找她玩的时候遇到的。”
  
  我明白了,她所说的女孩一定是李盈!
  
  这一年来经历的许多片断终于开始联系起来了!


六十一
  同李妙的那次见面并没有带来预想的结果,因为她父亲目前平静的处境使我不可能以其律师的身份介入诉讼。
  我该如何去帮助小盈呢?
  坦率地讲,我对小盈父亲李伟志的悲剧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因为官场政治斗争的双方,恐怕官德与作为都不怎么样。但是,对于小盈这样一位年轻而优秀的姑娘,在这样一个看似升平的时代的遭遇,我却无法说服自已视之漠然,更何况在一起工作时,她的气质与表情曾给我情感上的许多联想与宽慰。每当我看到所里那些与她同龄的助理愉快地讨论那些娱乐八封的时候,我总会恍然看见小盈在狱中无奈的目光……
  
  周末,我独自坐在东方广场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望着窗外步履匆匆地年轻姑娘,她们那股自信、从容的气度,深深触动着我内心对小盈的牵挂! 她现在该是同多少个女囚关在一起呢?这其中会有多妓女、盗贼呢?她现在该是穿着何等破旧的衣服,吃着何等粗陋的食物呢?
  我不知自已是不是有责任去帮助小盈,只是想起小盈,便有一种说不清地难过。
  
  再去趟省城吧!
  我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律所的秘书。
  周一傍晚,我独自悄悄乘机到达省会。出于谨慎,我请当地的一家大客户以其名义为我登记好酒店,并提供了一部轿车。
  入住后,我没有立即同程国栋,也没有同杨法官联系,而是给袁圆打了个电话。我不知为什么会首先想到袁圆,也许,我在潜意识里仍然渴望她身上散发出的缕缕温柔。
  袁圆接电话的时候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但还是很快就打的到了我住的宾馆。
  她显然是精心装扮后来见我的,就此,我知道,她内心对我还是有好感的。
  “名扬,你怎么一声不吭地就来了?”她平静地问我。
  “想你了呗,呵呵。”我从容地开了个玩笑。
  她眼睛盯着天花板,反问道:“不会是跟你那大学同学分手吧?”
  “你说谁呢?我大学同学可不少。”
  “张枫呗,又有学历,又漂亮! 哪像我这么土!”
  也许我该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但是,我却提不起这个心情。
  我点了一只烟,温和地对她说:“你不要瞎想,我有家庭,怎么会与张枫有那种关系呢?”
  她反问我:“你跟我是什么关系呢?”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的确,我与袁圆是什么关系呢?她只是我少年时候的一个梦,是一位落迫少年对美好未来的期许,这里面承载着我儿时深深地自卑与无奈。毕竟,那个时代,我们之间的家庭条件差距太远,以至于我时时担心袁圆会发现我衣服上层层补丁。十几年的岁月过后,我依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铭刻在我心底的女人,也许,她不再那么美丽,也不再那么温柔,但是,我都无法忘记她,因为我无法忘记自已的过去。
  
  袁圆低头不语,似乎在等待我的答案。
  “你是我心中永远无法忘怀的人,无论我身处何境,都会在生命的不经意间想起你。那怕进入坟墓,也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思念你。”
  袁圆抬起头来,泪水轻轻滑下…….
  
  在这个世界上,我欠了许多感情上的债。对于我的妻子,即便她对我如此不堪,我仍然觉得自已没有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对于张枫,我辜负了她的对我期待;对于袁圆,我什么都给予不了;对于小盈,如果我把那份暧昧情愫兑现,也许她的处境不至于此…….

 六十二
  袁圆在女人中也算是比较清醒的,她知道我此次回到省城,肯定不是仅仅为了与她幽会。
  
  温存过后,袁圆非常冷静地问我是不是还在关注前省委常委李伟志狱中自杀的事?
  我对她说,李伟志本人的悲剧我并不关心,我只是关心他的女儿李盈,她曾经做我的律师助理,一年前在京城因为涉嫌毒品犯罪而被逮捕,其间几经波折,不知为何又被移送回省城?
  
  袁圆叹了口气,说:“还是咱们这样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好,不会祸及子孙。李盈的事在法律上我不知怎么分析,但肯定是与她父亲有关。她家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但也绝不会穷到需要去贩卖毒品的地步,过去那么厚的家底不可能全被司法机关查出没收。肯这定是有人想把李伟志一家整到底。”
  
  袁圆接着跟我说了一些省司法系统内关于李伟志自杀事件的传言,大致与杨法官上次在京城跟我谈的情况差不多。最初大家以为联合调查组会抓几个人呢,结果,几个月过后,却风平浪静,谁也没有动。为什么这样呢?主流地看法是当年扳倒李伟志的那班人仍然势力强大,组织内部很可能已把中纪委所调查的本省高速公路建设腐败案的领导责任全部归于李伟志,而他的自杀,正好死无对证,高速公路案也就不了了之,顶多判几个下层官员了事。
  
  但是,袁圆补充说,联合调查组还有做出正式结论,小杨这些抽调到调查组的人员也还没有撤回来,谁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看来,我还是得找找小杨。
  
  第二天是周一,省城的交通也特别堵。我把袁圆送到单位时已九点多,我在省法院附近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小杨打个了电话,通了,但对方没有接。看来小杨是不想接陌生电话,我觉得用我自已的手机也不妥,因为自从办了一些刑事案件后,我总感到手机被监听。
  
  想了想,我就用公用电话给袁圆打了个电话,说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了,借她的手机用用。
  不一回袁圆从办公楼出来了。
  袁圆高兴地对我说:“你手机停机了,那真是太好了,今天你就陪我一天吧,反正他们也找不到你!”
  “你不上班吗?”
  “周一就是开例会,无聊,我刚才出来的时候请假啦!”
  
  我大方地拥抱了她一下,笑着说:“亲爱的,今天不行,北京那边的当事人有急事同我联系呢,晚上把时间全给你!”
  
  说罢,我把她的手机抢过来,开车就走。
  
  车窗外,袁圆生气地跺脚。
  
  我用袁圆的手机拨通了小杨的电话,没等我开口,对方压低声音说:“袁姐,我正在开会,你要找程院长吗?”


  六十三
  我没有吭声,悄悄挂断了电话。因为我忽然想到,如果小杨得知是我,可能会出于某些顾虑而不愿同我见面。
  
  不一会,小杨打了进来,我没有接。
  不如,以袁圆的名义把他约出来?
  
  略一思考后,我先给袁圆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让她马上出来到省法院门口等我。然后用她的手机给小杨发了一条短信:小杨,姐姐今天有事想麻烦你,有空吗?
  小杨迅速回复:呵呵,能为姐姐效劳,荣幸啊!有什么事,随时听候指示:)
  
  看来,小杨是知道程国栋与袁圆的关系,否则,堂堂副院长秘书不会对档案室的一个普通职工如此恭敬。不过,想到这一点,我便有一种愧疚的情绪:对于袁圆。
  
  我又以袁的名义给小杨回了一个短信:手机快没电了,过会再与你联系。
  
  我驱车疾驰回省法院门口。
  袁圆提着一个精致的小包,兴高色烈。
  我鸣笛示意,她飞快地钻上车来。
  “这次你不能反悔了吧?”
  “那是那是,下午我陪你逛街,不过,晚上要加个人。”
   “不会是女的吧?”
  “程院的秘书,小杨”
  “你不是说这次来省城不找他们吗?”袁圆抱怨说。
  “都是朋友,我总不能过于重色轻友吧?”我开了个玩笑。
  “我还不了解你吗?肯定是求人家办事吧?唉,被你折腾死了!我晚上可不去,免得你们谈事不方便。”袁圆虽仍抱怨,但还是比较通情达理。
  我赶紧接着说:“我是求人办事,但求的人中包括你,你一定得去。”
  
  我于是把想要以她名义约小杨出来的计划说了一遍,袁圆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说:“只要对你好,怎么做我都愿意。”
  
  久违的感动涌向心际……
  
  袁圆按照我的意思,给小杨打了一个电话,说今天心情比较郁闷,晚上想找个地方大吃一顿,然后娱乐娱乐。
  袁圆在电话中开玩笑说,档案室比较清贫,唯一的外块就是收阅卷律师的复印费,小杨愿意不愿意请客啊?
  小杨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并随后短信通知了时间地点。他果然非常重视,安排了省城最豪华的一家粤菜酒店。
  
  晚上,我和袁圆一起来到酒店。
  推开包间,我不由地打个寒战!
  里面坐着两个人:小杨之外,竟然是魏刚!


 
  六十四
  小杨对我的突然出现自然有些意外,我解释说快到兄长逝世十五周年纪念日了,前来省城殡仪馆祭奠。
  他半信半疑地笑了笑。其实,过两天确实就是兄长十五周年祭日,只是来省城之前我似乎没有记起这件事。
  魏刚倒是显得异常平静,表情轻松地与我握手致意。
  小杨介绍说,这是魏总,省委前纪委李书记的女婿;这是于律师,法学博士,程院长的中学同学。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直面魏刚。 尽管,在其弟魏磊葬礼上我们曾擦肩而过。
  魏刚气质儒雅淡然,举止冷静从容。他没有提及我们之间关注的任何事情,也不主动参与我与小杨之间的闲谈,而是不断礼貌地为袁圆夹菜。
  
  小杨问我要不要通知程院长,我说算了吧,听说他在联合办案组那里挺忙的,再说,我此次来省城祭奠兄长,心情也非常低落。
  我接着大致同小杨讲了讲我们在农村时,兄弟之间那种手足情恰往事。
  我注意到,我在讲这些往事的时候,魏刚曾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我隐约猜测,他可能想了他的弟弟魏磊。
  趁魏磊不在,小杨对我说,听说魏总在京城活动能力很强,省委班子里多数成员他都很熟悉,他们同晋京述职时,经常求他约见高层官员,老兄你要借这个机会与他建立联系。
  我说,谢谢老弟好意了,我们做律师的,在这种制度背景下,是没有显达的机会的,所以,还是少麻烦朋友为好。
  小杨开玩笑说,这种作风不像是你的吧。
  我问小杨:怎么与魏总相识的?
  他避而不答,举怀自饮:朋友总是多一点好。
  
  魏刚与我有如此切身的仇恨,却能在这种场所表现地冷静从容,相信绝不是一般的人物。我想,我是棋逢对手了。
  我清醒地意识到,从现在起,我与魏刚的决战就要开始了。
  
  我悄悄取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了几个字:“该收场了吧?”
  在即将离席的时候,递给了魏刚。
  
  相互道别不久,收到了魏刚的短信:“别急,我们之间还没有开始。”
  
  当晚小杨把魏刚请来的原因,可能是让魏来买单。就此,我觉得,魏肯定在求小杨办什么事。
  
  回到宾馆后,我给小杨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出来一晤。他犹豫了一会,在电话中说,我知道,你这此次来省城,可能会与李盈的事有关。我一再劝过你,干律师的不要关心政治问题。作为朋友,我给你透露个秘密,李盈父亲李伟志自杀的事,组织部门已有定论,就是畏罪自绝于党和人民。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把小盈移送回省城。
  他叹了口气,唉,你真够重情义的,她在省戒毒所,你抽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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