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国庆节，对于从事陶瓷工作的冼祯祥、罗永军、沈拓懿、陈芝峰、苏锦、赖捷(女)(以下代称六劳动者)来说，是一个值得特别庆贺的节日。他们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家人团聚，而不必再为逃避不公正判决强加给他们的高额“赔偿”而东躲西藏了。前些天，最高人民法院对他们为之艰难上诉和申诉而奔波了6年之久的劳动争议案作出再审判决，撤销原一审、二审和再审判决。“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像卸下了一座大山似的!”接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审判决书，六劳动者无不激动得流出了欣慰的眼泪。
这是广西争讼标的最高、诉讼时间最长、社会影响最大的一起劳动争议案，也是体制改革中所产生的一起新型案件。该案所引发的劳动争议及其相关法律问题，不但牵连六劳动者的命运，而且关乎用人单位和劳动者的切身利益。因此，该案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媒体和公众的广泛关注。
企业变更改制频劳动关系未曾动
六劳动者原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流市的北流炻瓷厂(以下简称：炻瓷厂)工作。这是一个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中外合资经营企业。1994年3月1日，六劳动者中的冼祯祥、沈拓懿、罗永军、陈芝锋、苏锦，分别与炻瓷厂签订《员工劳动合同书》，合同期限至1999年2月28日;赖捷于1995年1月12日与炻瓷厂签订《员工劳动合同书》，合同期限至1999年1月11日。1995年6月30日，炻瓷厂又与包括六劳动者在内的全体职工签订《劳动合同书》，并将该份合同书送北流市劳动局鉴证和登记造册。应当指出的是，该份合同书中劳动者的签名，不是劳动者本人签的字，而是由炻瓷厂指定各部门负责人代签的。
其间，北流的企业多次变更和重组。1997年1月6日，经广西玉林地区经济体制委员会批准，组建广西北流三环企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次年1月24日变更为广西三环企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三环集团)，炻瓷厂成为三环集团的半紧密层企业，三环集团占有炻瓷厂51%的股权，对炻瓷厂实行控股。但是，三环集团章程规定，其控股企业仍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独立企业法人。
1997年1月8日，炻瓷厂董事会决定，对炻瓷厂比照三环集团的紧密层企业，由三环集团按集团规范，对炻瓷厂的发展规划、年度计划和重大基建、技改项目、商务活动等实行“统一管理”。据此，1996年12月25日和26日，三环集团先后做出聘任决定书，分别聘任陈芝锋、苏锦为炻瓷厂烧一、烧二车间主任;聘任冼祯祥为集团公司发展部经理兼兴桂窑具有限公司(匣钵部分)经理，分别聘任沈拓懿、罗永军为集团公司质量管理部、白瓷生产部经理;以上聘任试用期均为3个月;赖捷原在生产技术部工作，后被安排到包装车间。但是，六劳动者与三环集团并未签订劳动合同，他们的工资和养老金及其他社会保险费，仍由炻瓷厂支付。
感觉尊严受损失六劳动者要辞职
矛盾不期而发。1997年1月6日，三环集团以冼祯祥“超生”为由免去其一切职务。1997年3月17日，六劳动者中的陈芝锋向三环集团提出书面辞职;3月19日，苏锦提出书面辞职;3月22日，沈拓懿、罗永军提出书面辞职;3月24日，赖捷提出书面辞职;4月1日，冼祯祥提出书面辞职。
当记者问及他们为什么要辞职时，罗永军谈到了这样的情形：在三环集团内，就是请假离开一天，公司都要派人开着“警车”，拉响“警笛”(据六劳动者诉说，三环集团有一辆悬挂着“公安”牌、装备警笛的车子)到村里去追查，村里人见了，都以为我们干了什么“犯法”的事。其他五人也反映：那种感觉，就像没有做人的自由和尊严似的。
在冼祯祥提出书面辞职的第二天，即1997年4月2日，三环集团重新作出聘任决定，另聘他人担任炻瓷厂烧一、烧二车间主任和集团公司质量管理部代经理、白瓷生产部代经理。
仲裁赔偿近百万六劳动者齐喊冤
然而，事情并未了结。1997年5月5日，三环集团以六劳动者擅自离岗致使其遭受经济损失为由，向广西壮族自治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该仲裁委员会经审理认为，三环集团与六劳动者“所签订的劳动合同”，“符合劳动法律的有关规定”;六劳动者“违反劳动合同的约定，擅自弃职、卸任和离岗”，对三环集团“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应负经济赔偿责任”。同年8月5日，该仲裁委员会作出裁决书，裁决六劳动者赔偿三环集团损失共783，901.82元，其中冼祯祥承担233，120.73元，罗永军承担145,824元，沈拓懿承担349，681.09元，陈芝锋承担36，500元，苏锦承担15，776元，赖捷承担3，000元。
“听到这个裁决，我们头都大了!”六劳动者气愤地说道：炻瓷厂和三环集团是两个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企业，我们只与炻瓷厂签过劳动合同，从未与三环集团签过任何劳动合同，何来与三环集团“所签订的劳动合同”呢?至于《劳动合同书》，并非六劳动者签名，岂能算数?没有订立劳动合同，何来劳动合同关系?又岂能适用劳动争议仲裁裁决法则?而78万多元的经济损失，证据何在———冤案啊!
原审屡诉屡败诉屡败屡诉不罢诉
六劳动者不服仲裁裁决。1997年8月26日，他们以原仲裁裁决偏听偏信、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错误为由，向广西北流市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依法撤销原仲裁裁决。
但是，区区6名劳动者，如何与注册资本总额高达数千万元的企业集团公司抗衡呢?早在决定起诉之初，他们就预感到将要踏上的是一条何等艰难曲折的道路。
北流市人民法院受案后，追加炻瓷厂为共同被告，并委托玉林地区审计事务所对三环集团所述“1997年3月至7月的经济损失”进行审计。1998年1月19日，北流市人民法院作出“(1997)北民初字第234号”民事判决，认为六劳动者与炻瓷厂签订的劳动合同合法有效，应受法律保护，而三环集团比照集团紧密层企业对炻瓷厂实行统一管理，对六劳动者的人事、工作安排也进行管理后，双方建立了“新的事实劳动关系”，六劳动者在劳动合同期内未获得三环集团同意离开工作岗位，应对其经济损失(以玉林地区审计事务所的审计结果为准)负赔偿责任。因此，判决六劳动者赔偿三环集团和炻瓷厂经济损失共1，052，262.69元。
“一审判决比原仲裁裁决数额还要高出二十七万余元!真是岂有此理?!”六劳动者气愤地说道。劳动法明文规定，劳动争议应先申请仲裁裁决，对仲裁裁决不服的方可提起诉讼。炻瓷厂未申请仲裁裁决，岂能追加为被告参加诉讼?炻瓷厂与三环集团是两个各自独立的企业法人，一审判决既认定六劳动者与炻瓷厂劳动关系依法成立，又认定与三环集团有“新的事实劳动关系”，岂非“一女嫁二郎”?试用期可以辞职为劳动法所规定，岂能判赔?再说，六劳动者辞职前后不过半月，三环集团即聘任他人到岗，其“3月至7月的经济损失”与六劳动者何干?[page]
六劳动者不服一审判决，依法向广西玉林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
然而，二审判决还是令人失望。1998年8月12日，玉林市中级法院作出“(1998)玉中民终字第171号”民事判决，该判决只变更原判三环集团和炻瓷厂共同获得赔偿为三环集团获得赔偿，而在认定六劳动者与三环集团的劳动关系和赔偿数额上，仍维持原一审判决。
如此终审判决，六劳动者当然也无法接受。经反复思考之后，他们转向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诉。1998年12月5日，自治区人民检察院经审查认为，原一审、二审在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上确有错误，依法向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提出抗诉。
没想到，在经过一年多的漫长等待之后，六劳动者盼来的还是失望。1999年10月15日，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作出“(1998)桂民监字第105号”民事判决，认为六劳动者“虽是与炻瓷厂签订劳动合同，鉴于炻瓷厂与三环集团的隶属关系，三环集团可享有炻瓷厂的权利并承担其义务，六人既保留与炻瓷厂的劳动合同关系，与三环集团同样形成劳动合同关系”。因此，再审判决：驳回申诉，维持原判。
原审一次又一次的不公判决，就像在六劳动者的心里压上一块又一块的大石头，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期间，因为是新案、大案，广西及全国多家报纸纷纷刊登长篇报道，并冠以《集体跳槽赔偿百万》、《广西最大的劳动争议案终审判决：跳槽者赔款105万元》等大标题。“胜诉”方申请法院强制执行，靠打工生活的六劳动者，如何担当得起一百多万的赔偿?冼祯祥、罗永军等人在北流市的住房被强行“查封”，六劳动者被迫离家出走。
然而所有这些，都不能使六劳动者屈服。他们找来劳动法，反复学习、对照，坚信在已经确立依法治国伟大方略的今天，总会有伸张正义的地方!面对在广西原三审皆败的情形，他们毅然踏上了上京申诉的旅途。
广西至北京，迢迢三千多公里!几年中，六劳动者申诉奔波，历尽艰辛。沈拓懿说：“没钱了，就硬着头皮向亲友借，还不敢说为了打官司，只说是去北京读书，要说打官司人家不肯借。”冼祯祥说：“每次去北京，住的都是8元钱一天的地下室，大冬天的，我们几个南方人，冻得脚趾头都肿了。”罗永军说：“最苦的是排队申诉，冰天雪地里从早站到晚，真个是饥寒交迫啊!”
庆幸的是，几年中，最高人民检察院和最高人民法院两位不曾留下姓名的接访工作人员，原籍广东的两位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企业家和新闻记者，恪守职责的广东省廉江市经济贸易律师事务所主任罗应群律师，无私而坚定地向六劳动者伸出了援助之手……
明镜高悬察秋毫有错必纠还公道
六劳动者的正义申诉，终于引起了最高检察机关和最高司法机关的重视。
2001年5月，最高人民检察院收到广西自治区人民检察院就本案提起的“桂检民提抗字(2001)第6号”提请抗诉报告书。经认真审查后，最高人民检察院认为，原三审判决确有错误，提请抗诉理由成立，遂于2002年7月9日作出“高检民抗[2002]45号”民事抗诉书，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诉。据最高人民检察院民事行政检察厅王鸿翼厅长介绍，这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首次正式提出抗诉的劳动争议案。
2002年11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2002)民一抗字第10号”民事裁定书，裁定对本案立案再审。据最高人民法院审判监督庭纪敏庭长介绍，这是最高人民法院首次正式立案再审的劳动争议案。
最高人民检察院抗诉认为：一、原再审判决认定事实的主要证据不足。第一，原再审判决认定六劳动者对1995年6月30日炻瓷厂指定各部门负责人代签的劳动合同知情并无异议，缺乏依据。炻瓷厂及三环集团并未向六劳动者提示该份代签的劳动合同，六劳动者无从知道在这之前与炻瓷厂签订的劳动合同发生变化的事实。第二，原再审判决以玉林地区审计事务所的“鉴定”定案，缺乏依据。首先，该审计事务所没有进行司法鉴定的资格;其次，该鉴定只是对三环集团单方提供的数字进行简单的堆砌，并未对实物或其他书证进行清点、鉴别，且所采用的数据中一部分是六劳动者辞职之前即3月10日以前的数据;再次，该鉴定只是对三环集团所述损失数额进行核算，未能证明该损失数额与六劳动者的因果关系。二、原再审判决适用法律确有错误。第一，六劳动者对1995年6月30日由炻瓷厂指定各部门负责人代签的劳动合同未作意思表示，合同尚未成立;且该份合同内容有了很大的变化，加重了六劳动者的民事责任。原再审判决认定他人为六劳动者代签的劳动合同有效错误。第二，三环集团与炻瓷厂是两个不同的企业法人，两者之间不能直接承继合同权利义务。原再审判决认定三环集团承继了炻瓷厂与六劳动者所签劳动合同，并据此判决六劳动者对三环集团承担赔偿责任，没有法律依据。三环集团与六劳动者没有订立书面劳动合同，双方对劳动期限亦无书面约定，且在试用期内辞职，不构成单方解除劳动合同。
最高人民法院经再审认为：用人单位与劳动者订立和变更劳动合同，应当遵循平等自愿、协商一致的原则，未经协商一致签订的劳动合同为无效劳动合同。1994年3月1日、1995年1月12日，炻瓷厂与六劳动者签订的《员工劳动合同书》，是经双方当事人协商而签订的，应当认定为有效。而1995年6月30日炻瓷厂指定各部门负责人代签的《劳动合同书》，未经双方当事人协商一致，依法应认定为无效劳动合同。原再审判决认定该份劳动合同系有效合同有误，应予纠正。
按照三环集团章程的规定，其控股企业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独立企业法人。因此，三环集团虽然对炻瓷厂进行控股并对其发展规划、年度计划等实行统一管理，但不能因其控股地位直接承继炻瓷厂与六劳动者之间所形成的劳动合同之权利和义务。原再审判决认定“鉴于炻瓷厂与三环集团的隶属企业关系，三环集团可享有炻瓷厂的权利并承担其义务”错误，应予纠正。虽然三环集团对六劳动者的工作做了聘任和安排，但三环集团并未与六劳动者重新签订劳动合同，并未以劳动合同的形式明确双方的权利义务。三环集团对六劳动者的岗位进行调整后，仍由炻瓷厂向六劳动者发放工资并代缴养老金和各项社会保险费。因此，六劳动者与炻瓷厂之间的劳动合同关系并未变更为与三环集团之间的劳动合同关系。三环集团与炻瓷厂为两个相互独立的企业法人，不能同时为六劳动者的用人单位。原再审判决认定“六劳动者既保留与炻瓷厂的劳动合同关系，与三环集团同样形成劳动合同关系”没有法律依据，应予纠正。[page]
根据劳动法规定，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发生劳动争议，可向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对仲裁裁决不服的，方可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但是，炻瓷厂并未作为用人单位申请仲裁，未经仲裁裁决，依法不能提起诉讼。原一审法院将未申请仲裁的炻瓷厂追加为本案被告，没有法律依据。
2003年8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2002)民一抗字第10号”再审判决：一、撤销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1998)桂民监字第105号”民事判决、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1998)玉中民终字第171号”民事判决和北流市人民法院“(1997)北民初字第234号”民事判决;二、冼祯祥、罗永军、沈拓懿、陈芝锋、苏锦、赖捷对三环集团不承担赔偿责任;原一审案件受理费、鉴定费和二审案件受理费共计30,100元由三环集团负担。
至此，这起广西最大的劳动争议案终于尘埃落定，六劳动者终于讨回了本应属于他们自己的公道。
劳动争议渐增加以案说法启迪多
劳动法自1995年1月1日正式实施以来，为保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调整劳动关系，建立和维护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劳动制度，促进劳动力的自由合理流动，促进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发挥了积极的作用。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一些地区和部门在实施劳动法的过程中，还存在各种缺陷和问题。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随着改革的深化，当前许多企业处于改制和重组及变更的浪潮之中，用人单位和劳动者双方都面临新的选择和考验，劳动争议案件日渐增多。因此，本案虽然是由广西六劳动者提起诉讼的，但它所引发的法律问题却与每一个用人单位和每一个劳动者息息相关。
最高人民法院审判监督庭毛端稚法官认为，本案有三个问题值得各方借鉴。第一，劳动合同是劳动者和用人单位确立劳动关系、明确权利义务的协议，建立劳动关系应当依法订立书面劳动合同。在本案中，三环集团虽然对六劳动者的工作做了聘任和安排，但并未与六劳动者签订劳动合同，所以不能认定双方已建立劳动合同关系。第二，订立和签订劳动合同，必须遵循平等自愿、协商一致的原则。没有劳动者本人的真实意思表示，用人单位指定他人代签的劳动合同无效。第三，劳动合同争议，依法应先申请劳动仲裁机构仲裁，对仲裁裁决不服的，方可提起诉讼。申请仲裁是劳动争议诉讼的法定前置程序，未经仲裁裁决，不得提起诉讼。
最高人民检察院民事行政检察厅孙加瑞检察官认为，此案中三环集团章程既规定其控股企业是独立经营、自负盈亏的独立企业法人，其对控股企业的经营及人事等实行“统一管理”，本身就违反了法人独立享有民事权利的原则。原三审判决认为三环集团享有炻瓷厂的权利并承担其义务，并以此为由认定三环集团与六劳动者建立了“新的事实劳动关系”，混淆了用人单位主体，更是错上加错。本案告诫人们，两个独立企业法人各自与劳动者建立的劳动合同关系，不能因为其控股代管或被控股代管而互相转让或承继。用人单位必须与劳动者签订书面劳动合同，其劳动合同关系才能依法成立。
回眸本案，六劳动者的官司最终是打赢了。当罗应群律师和六劳动者一起展读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审判决书时，他们笑了。但记者分明看见，他们笑得有点尴尬，笑得有点苦涩。且不说6年诉讼使他们债台高筑，住房被查封，还有6年的奔波与辛酸，更难以诉说;而司法机关6年中历经四级四次审判，为本案所付出的人力费用，又是何等高昂!
但愿所有的用人单位和所有的劳动者，特别是执掌劳动争议仲裁与审判权柄者，能从本案中汲取应有的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