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7日，北京义联劳动法援助中心并不宽敞的办公区里挤满了人。一名工作人员拿着一份名单叫着名字，人群中不断有人应声走出，从中心主任黄主任手中接过一摞摞数额不等的百元钞票。
“这起北京首例驾校教练群体案件历时15个月，义联的两名律师为32名农民工免费提供法律援助，今天总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真是不容易啊。”黄主任欣慰地说。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官司了!”58岁的苑师傅一边数着钱一边大声地说。
“从发生争议到劳动仲裁，再到法院诉讼和艰难执行，可以说这起群体案件基本上涵盖了时下农民工维权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义联公益律师曾广誉对记者说。
待遇不好，驾校师傅心生不满
32名农民工原来都是受雇于北京某机动车驾驶员培训中心的教练。他们大多数是北京海淀区苏家坨镇的农民。1998年左右，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先后到驾校从事起驾驶教练的工作。
“那些年每个月收入有3000元左右，老板几乎每天都会来转转，有啥事儿就说，和我们沟通得很好，大家关系也不错。”苑师傅说。
师傅们告诉记者，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练们发现，驾校安排他们加班越来越多，周末、节假日也要上班，忙的时候工作时间从早上8点工作到晚上8点，只有午饭和晚饭各有半小时休息时间。加班费开始是每小时2元，后来涨到2元多一点，没有时间休年假，也不给补钱。
“2008年，有20多名教练曾因社会保险、加班工资与驾校发生摩擦，还有人到法院起诉。这事发生后，驾校给我们开过会，工资也比以前提高了一些。”陆师傅说。
陆师傅说，过了一年多，他们的工资又降了。有时候一个月上28天班，只能拿到1200元。如果教练没能完成每个月招收两名学员的任务，少招一个人要扣发工资100元。
工资低，加上陆续有一些到退休年龄的师傅因社会保险等问题与驾校起争议，2011年夏天，驾校300多名教练中有不少人都向自己的队长反映自己的劳动待遇、社会保险问题。但没有得到回应。
申请仲裁，才知道自己换了东家
2011年6月，80多名师傅经人介绍找到一名律师。律师告诉他们，要先去劳动仲裁部门提起仲裁申请，先收每人1000元，等结案后再按讨回劳动报酬10%的比例提取代理费。
80人交了8万元。先准备好材料的第一批40人向北京市海淀区劳动争议仲裁委提起申请，要求某驾校支付加班工资、未休带薪年假工资和未缴纳的养老保险赔偿金。
很快，仲裁结果下来了，驳回了他们的申请。理由是，已过仲裁时效。按照裁决，他们应该向其主张权利的单位并不是他们工作的某驾校，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单位———冷泉机动车驾驶员考试场。裁决书认定，仲裁申请人与被申请人某驾校签订的劳动合同已于2008年12月31日到期，2009年1月1日以后与他们签订合同的是冷泉考试场。到提请仲裁申请时，申请人向被申请人主张的权利已超过申请仲裁的时效。接到裁决书，师傅们满脸惊愕，这合同书的甲方啥时候从“某”变“冷泉”了?
事后回忆起2009年签合同的情景，陆师傅才觉得当时是与往年有些不同。“那天中午，在一间挺黑的屋子里，有人已经把劳动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甲方签名处没有签名也没有盖章，每个人草草签了自己的名字，签了名的人就可以去领工资。300多人，中午连吃饭带签字领钱，就一个小时的时间。”陆师傅说，签完的合同也没有给过他们，他们还是在以前的驾校院子里工作，穿着某驾校的工作服，开着某驾校的工作车，带着某驾校的学员，一切都没有变化，谁知道合同上的甲方竟然变成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单位。按照裁决，他们向某驾校主张2009年之前的权利已过仲裁时效。
那个律师很痛快地给他们退了钱，维权行动陷入困境。
苑师傅告诉记者，仲裁期间，驾校先是让“闹事”的师傅们不用去上班，后来就逐个让他们去结算，“他们拿过一张纸让我在上面签字，上面有字的地方遮着，就让我在页尾签了名字，签了名字才能领走工资。”苑师傅说，后来他才知道，他签的是离职申请书。因为这个签字，他日后丧失了请求解除劳动合同补偿金的权利。
法律援助，新老东家负连带责任
2011年底，一个在驾校学车的学员让已经灰心的师傅们在寒冬里看到了一丝暖意。这个学员告诉他们，位于北京海淀区一幢居民楼的北京义联劳动法援助中心，逼仄的办公空间里有一批心系公益的律师对农民工维权很有经验。
义联的曾广誉、张伟涛、赵生林律师接待了来前求助的师傅们。
看起来这只是一个个简单的劳动维权案件，但义联律师们的内心并不轻松。本案案情复杂，又严重缺乏证据，受援人法律意识薄弱，维权能力低，使案件变得更加困难重重。
让“已过时效”案件重新启动程序，是维权路上义联律师首先要搬移的一块坚石。
“此案表面上看，缺乏明确的责任主体，但并不能否认驾校与教练之间存在劳动关系。2009年1月1日与冷泉考试场签订的劳动合同，是在教练不了解实情的情况下签署的空白合同，应属无效合同。在此期间，教练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性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教练自始至终一直接受驾校的管理。更为关键的是，合同上新的单位与驾校的注册登记地及办公经营地完全一致，两者本质上是同一个用人单位，即使不是也不排除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因此二者应当承担连带责任。”曾广誉律师说。
2011年12月，义联律师作为代理人，为第二批30多名教练向海淀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提起劳动仲裁申请。2012年8月8日，经过8个月漫长的等待，裁决结果终于下来了。
这次裁决确认了某驾校与冷泉考试场负有连带责任，二者应支付教练的养老保险赔偿金、未休年假工资，但驳回了要求驾校支付克扣工资、加班工资及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补偿金等其他请求。
按照裁决结果，在驾校工作了13年的苑师傅能拿到两笔钱，一笔是未缴纳养老保险赔偿金1.2万余元;一笔是未休年假工资3169余元。
入职4年的陆师傅可以拿到三笔钱，一是未缴纳养老保险赔偿金700元;二是未休年假工资1100元;三是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补偿金4000元。
“有总比没有强，但我们想争取的大头，比如未缴纳社会保险赔偿金、加班费，都没有解决。”教练们对裁决结果并不满意。
诉讼维权，缺乏证据难获支持
2012年8月底，因两方均不服仲裁结果，教练们与驾校分别向北京市海淀区法院提起民事诉讼，双方互为原被告。某驾校和冷泉考试场以诉讼时效已过为由请求法院驳回教练的诉讼请求。
在苑师傅案件中，某驾校诉称，苑师傅1998年10月到我单位工作，入职与我单位签订书面劳动合同，双方劳动关系于2008年12月31日到期终止。此后苑师傅于2009年1月1日起与冷泉考试场签订劳动合同，并与冷泉建立劳动关系，故苑师傅要求我单位支付的各项待遇均已过时效，故请求法院判令我单位无需向苑师傅支付未缴纳养老保险金及未休带薪年假;冷泉考试场诉称，苑师傅2009年1月1日与我单位建立劳动关系，其于2011年年底提起仲裁申请向我单位主张权利，要求赔偿2010年年底各项待遇均已过诉讼时效，又因其2011年8月因个人原因离职，故其无权利要求2011年未休年假的工资。
苑师傅辩称，2009年，某驾校在违背我真实意愿且不知情的情况下，使我与冷泉考试场订立劳动合同。我在职期间，二者均未依法为我缴纳养老赔偿金，亦未安排我享受带薪年假，安排我加班也不向我支付加班费，又违法解除了我的劳动关系。工作期间，每月在我未完成招收学员任务下扣发我工资，并从我工资中扣发社会保险及个人所得税，但从未为我缴纳社会保险及个人所得税。为维护我的合法权益请求法院判令二者支付养老保险赔偿金2万余元，加班工资39万余元，未休带薪年假1.8万元，违法解除劳动合同4.6万元。
法院经审理认为，苑师傅于2009年1月1日前与某驾校存在劳动关系，此后虽与冷泉考试场建立劳动关系，但某驾校与冷泉考试场注册地点与实际办公地点均在同一地址，变更主体后苑师傅的工作内容、工作性质、工作地点均未发生变化……可以证实驾校与新单位之间存在相当程度的关联性，二者应承担连带责任，应向苑师傅支付未缴纳的养老保险金及未休年假工资。
今年3月25日，苑师傅终于等到了法院判决，某驾校与冷泉考试场应向其支付未缴纳的养老保险金1.2万元，不休年假工资3169元，但驳回苑师傅的其他诉讼请求。记者注意到，和苑师傅一样，其他诉讼者的判决书中，都在多处出现“未向法院提交证据予以证明”、“缺乏事实依据”、“无证据证明”等表述。
等了大半年，判决结果和仲裁结果一样。判决几个月后，经过法院执行，赔偿款才下来。尽管判决书里对驳回苑师傅主张支付克扣工资、加班费、违法解除劳动关系赔偿金每一项请求都作了解释，但苑师傅还是不服气。
“脑子里要一直有证据意识”
“我很理解苑师傅的心情。”曾广誉律师说，“这些年劳动者权益保护尤其是对农民工权益的保护工作有很大的进展，但现实中，用人单位不规范用工，钻法律的空子甚至恶意欺骗劳动者的现象还大量存在。再加上劳动者自身的法律意识淡薄，在发生劳动争议时，劳动者常常会处于有理说不清，有理没证据的尴尬境地。他们委屈、气愤、不服，但无可奈何。”
义联劳动法援助中心提醒劳动者，为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从入职时签合同到离职，脑子里要一直都有证据意识。签劳动合同时，对用人单位没有签名，没有盖章的空白合同，最好不要签。有人说如果自己不签，老板就不会用你，如果是这种情况，最好在签名的同时注明“甲方一栏为空白”。再比如，劳动者离职的原因很多，因个人原因离开的，用人单位一般不会给补偿;如果因用人单位的原因，甚至用人单位存在违法违规行为，劳动者主动提出解除劳动合同的，劳动者是可以申请解除劳动合同补偿或赔偿。
曾广誉律师告诉记者，在80多名维权者中，只有陆师傅一人获得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因为我没有在离职申请书上签字，而且驾校以我一年内旷工累计已达5日与我解除劳动合同，但实际上只有旷工2日的记录。所以法院认定驾校是违法与我解除劳动合同。”陆师傅说。按照劳动合同法规定，被违法解除劳动合同的劳动者用工单位要按每工作满1年支付1个月工资的标准给予损失额125%的赔付，陆师傅因此获得7000余元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
苑师傅始终对自己没有得到这项赔偿愤愤不平。“仲裁期间，驾校就不让我们上班了，最后让我们去签字也没让我们看签字的内容。”
在苑师傅的判决书中，对苑师傅提到的这一细节有这样的陈述，“冷泉考试场向法院提交离职申请书，主张苑师傅系于2011年主动辞职，离职申请书记载申请内容: 本人因家中有事需处理，现申请辞职，申请提前解除与单位的劳动合同。 上述文字下方落款处苑师傅签名并捺手印。苑师傅认可本人签名的真实性，但否认离职申请内容为其本人所写。”
由于签了不该签的字，苑师傅无法得到4万多元的赔偿金。他告诉记者，其实有些人没有签离职申请书也没得到这笔赔偿。
记者了解到，80多名维权者主张加班工资的申请都没有得到法院的支持，这也是师傅们最为失望的。对此，判决书的解释均为，经核算冷泉考试场提交的工资表，冷泉考试场支付的加班工资未低于法定标准，故对此项请求不予支持。
“我们上班是指纹打卡，交管局那里应该有详细的记录，工资表登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加班费。”因为不认可驾校提供的加班记录，诉讼期间李继国等人申请法院前往北京市公安局交通管理局调取某驾校培训学员的培训记录和培训档案，法院的回复是，“并无上述文件或档案可供调取”。
“保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劳动者本人要加强权利意识、证据意识，相关的行政管理部门也要更加给力。”曾广誉说。
